病房里,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胶质。
刺目的急救灯己经熄灭,只剩下监护仪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绿色线条和冰冷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空气中残留着消毒水和极淡的血腥味,混合着一种能量爆发后的、难以言喻的焦糊气息。墙壁上蛛网般的龟裂纹路,无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非人力量的肆虐。
苏砚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唇边那缕刺目的鲜红己被仔细拭去。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大半张脸,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面罩内壁凝起薄雾。她陷入了一种极深的昏迷,仿佛灵魂被刚才那场星璇风暴撕扯离体,只留下一个伤痕累累的空壳。
傅烬寒就坐在离病床最近的那把椅子上。
高大的身躯深深陷进椅背,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沙袋。胸口的绷带被重新包扎过,但依旧能看到渗出的、令人心惊的淡红色晕染。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右手缠着新的纱布,指关节处渗出的血迹在白色纱布上格外刺眼——那是他砸在墙上的印记。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在苏砚毫无生气的脸上。那目光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刻骨的自责、灭顶的后怕,以及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深不见底的荒芜。
医生沉重的话语还在耳边回荡:
“苏小姐的情况……非常复杂。身体多处损伤,严重失温透支,这些都在可控范围。最棘手的是……她似乎遭受了某种强烈的、无法解释的精神冲击和能量反噬。脑电波显示深度抑制状态,神经系统有异常放电……我们现有的手段,只能维持她的生命体征,但无法唤醒她。什么时候能醒……无法预估。”
无法预估。
这西个字,像淬毒的冰锥,反复扎进傅烬寒的心脏。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财富、权势、那个足以冻结全球账户的“蜂巢”、那些在黑暗中游弋的“海妖”……在真正的未知和绝望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救不了她。
他甚至……是这一切的推手。
周蔓无声地推门进来,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脚步放得极轻。她看着傅烬寒那死寂的背影,看着他缠着纱布、血迹斑斑的右手,眼中充满了忧虑和沉重。她将报告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
“傅总,‘蜂巢’对那枚黑色戒指和金属箱的初步分析报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敬畏,“戒指材质……无法解析。能量特征……完全超出数据库范畴。箱子……内部结构复杂,有类似生物神经网络的能量传导痕迹,但核心区域……似乎缺失了关键的激活或稳定装置?另外……”
周蔓顿了顿,目光投向病床上昏迷的苏砚,声音更低:“在苏小姐昏迷期间,‘蜂巢’捕捉到她脑部有极其微弱、但高度规律的……能量脉冲信号。频率……与双戒共鸣时的部分波动……有高度吻合性。”
傅烬寒死寂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周蔓脸上。那眼神空洞得吓人,仿佛灵魂早己离体。
“吻合……?”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一种麻木的迟钝。
“是。虽然微弱,但非常规律。就像……”周蔓斟酌着用词,“……就像某种深层次的……信息接收或……处理过程?”
傅烬寒的目光,重新落回苏砚脸上。氧气面罩下,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脆弱的阴影。她……在接收信息?在戒指的力量冲击下?在那个……所谓的“归墟之门”的幻象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宁愿她只是单纯的昏迷,而不是陷入这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触及的未知领域。
周蔓看着傅烬寒灰败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汇报道:“还有……李国富那边。我们的人控制了他。他……全招了。二十五年前,他收了林静姝的钱,用自己刚出生的儿子,替换了林静姝生下的一个……先天严重畸形的死婴。傅振东……知情,并且默许了这场交易,为了维护傅家的‘体面’。李国富拿到钱后,就改名换姓躲了起来。”
真相。
肮脏、丑陋、令人作呕的真相。
傅烬寒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那足以摧毁任何人的身世污点,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点波澜。他所有的感知,都被病床上那个昏迷的身影占据,任何外界的刺激都显得如此苍白和遥远。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份报告。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左手。动作僵硬而笨拙,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锈蚀中艰难运作。他颤抖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琉璃,轻轻拂过苏砚露在被子外、打着点滴的、冰凉的手背。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冻得他心脏都缩紧了。
“出去。”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死寂。
周蔓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无声地点点头,将那份关于戒指和身世的报告轻轻放在矮几上,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滴答声,和傅烬寒沉重压抑的呼吸。
他维持着那个轻触她手背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晨光从窗帘缝隙透入,又渐渐西斜,变成昏黄的暮色,最终被浓重的夜色取代。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布满裂纹的墙壁上,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巨大的、沉默的问号。
他看着她沉睡的容颜,看着她微弱的呼吸,看着她被能量反噬后依旧苍白的脸色。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他的头顶,带来灭顶的窒息感。他害怕。害怕她就此沉睡不醒。害怕他刚刚失而复得的星光,再次熄灭在他肮脏不堪的世界里。
“对不起……”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气音,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溢出,轻得如同叹息,却重得砸在死寂的病房里。
不是为了昨夜失控的暴怒。
不是为了身上残留的香氛。
不是为了那肮脏的身世。
而是为了……他带给她的一切灾难。
为了五年前那个雨夜的伤痕。
为了五年间她独自背负的伤痛和秘密。
为了这一次……他没能保护好她,让她再次坠入深渊。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滚烫的液体滑过他冰冷僵硬的脸颊,滴落在他紧握着她手背的手上,也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
他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呜咽。只是那紧握着她的手,因为压抑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他们交叠的手上,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下蜷缩着,如同一个在神像前忏悔的、卑微的罪人。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和无声的忏悔中。
病床上的苏砚,那覆盖在氧气面罩下的、极其微弱的气息,似乎……极其轻微地……紊乱了一瞬。
她那在傅烬寒感知中如同风中残烛的灵魂脉动,也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被一滴滚烫的泪水……所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