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时间被无形的力量温柔地拉长。
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似乎被某种更温暖的存在悄然驱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心头发酸的宁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此刻听来,不再冰冷,反而如同某种安详的心跳。
苏砚紧紧抱着怀中的小星。
瘦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剧烈地颤抖,压抑了五年的恐惧、委屈、思念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化作滚烫的泪水,浸透了她病号服的肩头。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幼兽受伤的悲鸣,狠狠揪扯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混合着狂喜和剧痛的痉挛。
“小星……我的小星……妈妈在……妈妈回来了……不怕……不怕了……”苏砚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哽咽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带着血泪的温度。她苍白冰凉的手,一遍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儿子乱糟糟的、冰冷的短发,如同安抚着最易碎的珍宝。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汹涌滑落,滴在孩子同样冰冷的额头上,混合在一起。
五年。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的分离、担忧、蚀骨的思念和深埋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怀中这真实的、温热的、哭泣的触感所填满。巨大的酸楚和一种灭顶的庆幸,几乎要将她的意识再次冲垮。
傅烬寒站在床边。
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如同卸下了千钧重担的旅人,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被巨大暖流冲刷后的虚脱。他紧握着苏砚的手,那只手此刻正用力回抱着他们的孩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感觉到她传递过来的、同样汹涌的情绪。
他的目光,如同生了根,死死钉在相拥而泣的母子身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泪水混合着额角未干的血污,无声地滑过他刚硬的下颌线,滴落在洁白的床单上,晕开深色的印记。巨大的暖流和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虚脱的庆幸,将他彻底淹没。所有的冰冷、暴戾、算计、恐惧……都在这一刻被这血脉相连的温暖彻底焚烧殆尽!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太久、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仿佛被投入了温暖的熔炉,剧烈地搏动着,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灼热的疼痛。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动作牵扯着左臂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浑然不顾。他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同样沾着血污的右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珍重,覆在了苏砚和孩子紧贴的头顶上。
掌心下,是苏砚柔软的发丝和小星冰冷潮湿的头发。
一大一小。
一深一浅。
冰冷与温热交织。
他低下头,将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额头,轻轻抵住他们紧贴的头顶。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滑落,混合着苏砚和小星的泪水,无声地濡湿了彼此的发丝和皮肤。
没有言语。
只有沉重的、压抑的喘息和低低的啜泣在病房里交织。
一家三口。
在经历了五年的分离、阴谋、背叛、生死搏杀之后,在这间劫后余生的病房里,在星痕共鸣的余温中,终于……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如同三条在冰冷宇宙中迷失了亿万光年的星轨,在付出了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后,终于……重新连接,找到了归途的锚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有无声的泪水在缓缓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星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逐渐减弱,变成了时断时续的抽噎。这哭声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释放了出来。
巨大的情绪宣泄和身体的极度虚弱,让小星那小小的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一般,软绵绵地瘫倒在母亲的怀里。他紧闭着双眼,原本红润的小脸此刻变得苍白如纸,只有那细微的、安稳的呼吸,还证明着他的生命并未消逝。
苏砚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孩子,感受着他的体温和重量。她的心如刀绞,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不停地涌出。然而,在这一刻,她却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安心,因为小星终于安静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只是,小星的小手依然死死地攥着苏砚的衣襟,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旦松手,他就会坠入无尽的黑暗深渊。苏砚轻轻地抚摸着小星的小手,试图让他放松一些,但那小手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始终不肯松开。
苏砚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依旧将额头抵在他们头顶的傅烬寒。他的脸近在咫尺,苏砚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纸,毫无血色,原本深邃的眼眸此刻也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无光。他的脸上布满了血污和泪痕,那是他为了保护他们而留下的痕迹。下颌上冒出的青色胡茬显得有些凌乱不堪,透露出他的疲惫和憔悴。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足以冻结一切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底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后怕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
西目相对。
没有昨夜的惊悸与隔阂,没有能量的狂暴与失控。
只有劫波渡尽后的平静,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需言说的默契与痛楚。
苏砚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他左臂那被厚厚纱布包裹、依旧透着刺目淡红的贯穿伤口上。伤口狰狞,纱布边缘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和雪沫。巨大的心疼瞬间攫住了她!她记得!记得那道撕裂空间的惨白光束!记得他毫不犹豫用身体挡在孩子身前的决绝!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巨大的疲惫和身体的虚弱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只能用那只被他握着的手,极其轻微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反握住了他冰冷的手指。指尖的颤抖,传递着无声的关切和心痛。
傅烬寒感受到她指尖的力道和那无声的心疼。心脏的位置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酸楚。他缓缓首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嘶哑到极点的、带着无尽愧疚和后怕的低语:
“对不起……砚砚……对不起……” 为了五年前的伤害,为了这五年的缺席,为了这一次……让她和孩子承受的一切。
苏砚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自责,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是原谅。
而是……不需要道歉。
所有的苦难,所有的伤痕,所有的分离……在这一刻,在失而复得的至宝面前,都显得不再重要。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怀中沉睡的小星脸上。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看着手腕上那枚刺眼的星痕,巨大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守护感,如同磐石般压在她的心头。她艰难地抬起那只未被他握住的、打着点滴的手,极其虚弱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轻轻点了点傅烬寒缠着纱布的左手小指。
然后,她的目光,极其平静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看向傅烬寒布满惊痛的眼睛。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几个字:
“……回家……”
“……一起……”
回家。
一起。
两个最简单的词语,在此刻,却重逾千钧,承载着穿越了所有黑暗与风雪后,最朴素的、也是最珍贵的祈愿。
傅烬寒的身体猛地一震!巨大的暖流混合着灭顶的酸楚,再次狠狠击中他的心脏!滚烫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死死咬着牙,不让呜咽冲出喉咙,只能更加用力地回握着她冰凉的手,极其沉重地、带着一种用生命起誓般的决绝,用力地点了点头。
无声的承诺,在泪光中交换。
就在这时。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周蔓推门而入,身后跟着医疗组长和两名护士。他们的动作放得极轻,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显然,病房内之前爆发的能量波动和此刻这无声却撼动人心的团聚,让他们心有余悸。
“傅总,苏小姐,小少爷需要更全面的检查和治疗。”医疗组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专业性的谨慎,“他的体质非常虚弱,失温严重,肺部有感染迹象,需要立即转入重症监护观察。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砚手腕上那道被纹身遮盖的疤痕位置,又看向傅烬寒小指上的纱布和小星手腕的星痕,声音更低,“我们在他血液中检测到的特殊生物标记物,与傅总血液中残留的未知能量……以及苏小姐刚才爆发的能量波动……似乎存在某种深层次的同源共振。这……可能与小少爷的体质和他能承受那种特殊药物有关。我们需要深入研究,这对稳定他的状况至关重要。”
同源共振?
傅烬寒和苏砚的目光瞬间交汇!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和凝重。戒指的力量?星痕的联系?还是……“星烬”孤儿院背后那无法言说的秘密?
“全力救治!”傅烬寒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我要他健康!不惜一切代价!”
“是!”医疗组长肃然应命。
护士上前,极其小心地、准备将沉睡的小星从苏砚怀中移开,安置到移动病床上。
就在护士的手即将触碰到小星的瞬间!
昏睡中的小星,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扰动,身体极其轻微地一颤!那只攥着苏砚衣襟的小手,更加用力地收紧!小小的眉头再次蹙起,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紧紧抓住这失而复得的温暖。
苏砚的心瞬间揪紧!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孩子的手臂,眼中充满了不舍和担忧。
傅烬寒看着这一幕,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他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安抚,轻轻覆在了小星紧攥着苏砚衣襟的小手上。
“小星,不怕。”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温柔的坚定,“爸爸在。医生叔叔带你去检查一下,很快就好。妈妈……需要休息。我们很快……就能一起回家了。爸爸……保证。”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又或是孩子潜意识里对父亲气息的信任。小星紧蹙的眉头,在他低沉安抚的话语中,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瞬。紧攥着苏砚衣襟的小手,也稍稍放松了一丝力道。
护士趁机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起,安置在移动病床上。
苏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移动病床,首到病房门被轻轻关上,才缓缓收回。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她靠在枕头上,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但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却燃着一簇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火焰。
傅烬寒重新坐回床边的椅子。他没有松开苏砚的手,反而握得更紧。他看着她疲惫却不再死寂的脸,看着她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的容颜。
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
仪器的滴答声如同安眠曲。
窗外的城市灯火,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洒下几缕微弱的光。
傅烬寒低下头,额头再次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感受着她指尖微弱的脉搏,感受着她掌心残存的冰凉。巨大的疲惫和后怕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不再有灭顶的绝望。因为他的手中,握着失而复得的星光。他的身边,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归途。
苏砚缓缓闭上眼。巨大的精神和身体的双重透支让她意识沉沉。在彻底沉入睡眠前的最后一瞬,她极其轻微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了一下傅烬寒紧握着她的手。
无声的回应。
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带着血脉相连的暖意,带着对未来那渺茫却无比坚定的……希望。
傅烬寒感受到那微弱却坚定的回握,身体微微一颤。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疲惫和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对着沉睡的苏砚,也对着自己心中那重新点燃的微光,无声地承诺:
“这一次……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窗外,夜色深沉。
但归途的星轨,己然点亮。
风雪终将停歇。
而家的微光,就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