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梧
贞元十西年深秋,太医署的银杏叶染成金箔,簌簌落在沈蘅新制的膏药上。她正用捣药杵细细研磨乳香,忽闻院外传来车马喧嚣。抬眼望去,只见裴琰骑着高头大马,绯色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身后跟着一队宫娥,捧着描金漆盒。
"陛下有旨,赐沈女医紫宸宫侍疾。"裴琰翻身下马,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忧虑,"淑妃娘娘咳血月余,太医院束手无策。"
沈蘅捏着药杵的手骤然收紧。紫宸宫向来是是非之地,淑妃深得圣宠,若治不好...她瞥见裴琰腰间新换的螭纹玉佩,那是陛下昨日刚赏的,"你又谏言了?"
裴琰苦笑:"谏了三道折子,关于削减宫廷炼丹开支。"他压低声音,"陛下怀疑有人借修道之名,暗中炼制与'绝声散'相似的毒物。"他身后的宫娥们交头接耳,金步摇碰撞出细碎声响,惊得沈蘅腕间银铃微微发颤。
踏入紫宸宫时,浓重的龙脑香扑面而来。淑妃斜倚在金丝楠木榻上,苍白的面容在鲛绡帐后若隐若现。沈蘅行过礼,正要诊脉,却被女官拦住:"娘娘贵体,岂容粗使女医触碰?"
裴琰正要开口,淑妃轻咳一声:"罢了,让她试试。"她伸出手腕,袖口滑落处,赫然是与高力士颈后相似的朱砂印记。沈蘅指尖微顿,那印记色泽鲜亮,绝非旧痕。
三指搭上脉搏的刹那,沈蘅瞳孔骤缩。脉息虚浮却带着诡异的滑数,分明是长期服用金石之药的症状。"娘娘可是在服丹药?"她话音未落,女官己厉声呵斥:"放肆!"
淑妃抬手制止,唇角溢出一缕黑血:"本宫...想求长生。"她望着沈蘅,目光突然锐利,"听闻你公开了先帝密档,可解此毒?"
当夜,沈蘅在紫宸宫偏殿研药。烛火摇曳间,她将黄连、绿豆与珍珠粉按方调配,却总觉得少了关键一味。窗外传来夜枭啼鸣,惊得她打翻药罐。就在这时,裴琰悄然闪身而入,袖中藏着半块烧焦的帛书。
"从炼丹房废墟里找到的。"他展开残卷,"上面记载着'以凤栖梧为引,可解金石之毒'。"他凝视着沈蘅,"但凤栖梧...是终南山特有的剧毒草药。"
沈蘅想起幼时随父亲采药,曾在断崖见到过这种花。它花瓣似火,香气却能迷人心智,若不得法,救人的药转眼就成杀人的毒。"需要清晨带露的花瓣,还要用寒泉煎制。"她握紧药罐,"可如今正值深秋..."
裴琰突然握住她的手:"明日我陪你去终南山。"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当年你在药圃救我,如今换我护你。"
破晓时分,两人快马加鞭奔向终南山。山风卷起沈蘅的斗篷,她望着熟悉的山道,想起年少时与裴琰在此的点点滴滴。那时他教她读《易经》,指着"黄裳元吉"的爻辞说:"君子之德,当如坤卦六五,怀瑾握瑜,温润自持。"
在断崖边,他们终于找到一株凤栖梧。花瓣在晨露中泛着诡异的红光,沈蘅正要伸手去摘,裴琰突然拉住她:"小心!"他挥剑斩断缠绕在花枝上的毒蛇,蛇血溅在花瓣上,竟腾起一阵白烟。
"果然是剧毒。"沈蘅戴上鹿皮手套,小心翼翼采下花瓣。下山时,她将花瓣浸入寒泉,看着水面泛起奇异的紫色涟漪,"此药需以毒攻毒,服下后会有三日剧痛,娘娘能承受吗?"
裴琰望着她被寒泉冻红的双手,解下披风裹住她:"你既敢开方,我便敢担责。"他从袖中掏出陛下御赐的玉牌,"有此物在,无人敢动你分毫。"
回到紫宸宫,淑妃凝视着药碗里翻涌的紫色药汁:"喝了它,就能活下去?"
"能,但娘娘需答应不再服用丹药。"沈蘅将药碗推近,"且要公开真相——先帝炼丹,实为控制..."她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嘈杂声。
"沈女医好大的胆子!"枢密使李大人率众闯入,身后跟着数位御史,"竟敢诋毁先帝清誉!"他手中奏折翻飞,"有人弹劾你私通逆党,图谋不轨!"
裴琰亮出玉牌,挡在沈蘅身前:"陛下命沈女医侍疾,谁敢造次?"他瞥见李大人腰间玉佩,瞳孔微缩——那上面的云纹,与陈院判密室里找到的密信花纹如出一辙。
混乱间,淑妃突然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本宫作证!"她嘴角溢出鲜血,却笑得癫狂,"先帝用丹药控制后宫,李大人便是帮凶!"她扯下衣襟,胸口密密麻麻的朱砂印记触目惊心,"这些都是服丹留下的!"
李大人脸色骤变:"反了!反了!"他挥袖示意侍卫动手,却见裴琰身后涌出一队金吾卫——原来他早有准备。
三日后,太极殿的早朝风云变幻。淑妃拖着病体上殿,展示身上的朱砂印记。裴琰呈上炼丹房帛书,字字句句首指朝堂阴谋。当沈蘅说出"凤栖梧解毒之法"时,陛下突然离座:"原来先帝...竟是这样..."
风波平息后,沈蘅在太医署后院种满凤栖梧。裴琰带着新刻的石碑前来,上面刻着"黄裳元吉,文在中也"。"陛下说,要将这段秘史刻在《起居注》里。"他轻抚石碑,"但我更想刻下这句话给你。"
沈蘅望着石碑,想起六五爻辞。"黄裳"本是古代尊贵服饰,却以低调的黄色示众,正如心怀仁德却不张扬。她摘下腕间银铃,系在凤栖梧花枝上:"当年在终南山,你说我像凤栖梧,艳丽却危险。"
裴琰将她拥入怀中:"现在才明白,最危险的是我的心——自从药圃那夜,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他指着石碑,"六五之德,在于以柔克刚,以善止恶。而你,就是我的'黄裳'。"
深秋的风掠过太医署,银铃与凤栖梧的枝叶共鸣。沈蘅靠在裴琰肩头,看着天边渐沉的夕阳。她知道,这场风波不过是开始。但只要心怀"黄裳元吉"的信念,再黑暗的夜,也终将迎来破晓。
当夜,沈蘅在药案前写下新的医案。墨迹未干时,裴琰端来热酒:"明日陪你去终南山,这次...不是采药。"他眼中含笑,"是去看你说过的,开满凤栖梧的山坡。"
沈蘅举杯轻抿,酒中混着淡淡的药香。窗外,凤栖梧在月光下轻轻摇曳,银铃发出细碎声响,宛如一首未完的曲子。她忽然明白,六五爻辞的深意,不仅是治国安邦的智慧,更是守得住本心、护得住真爱的勇气。
在这场波谲云诡的朝堂风云中,她与裴琰,终将如坤卦所示,以谦逊之姿,行正大之事,让"黄裳元吉"的光芒,照亮医者的仁心,也照亮彼此相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