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焰的声音彻底湮灭在病房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烫在他自己心上,也烙在林溪的耳膜上。他耗尽了力气,胸腔剧烈起伏,牵扯着右肩的伤处,尖锐的撕裂痛瞬间冲垮了意志的堤坝。他猛地闭上眼,额角青筋暴起,冷汗如同决堤般滚落,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条砸在洁白的被单上,留下深色的印记。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异常刺耳,他只能用左手死死攥紧身下的床单,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出失血的青白,才勉强压下那阵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和汹涌的反胃感。
林溪就那样坐着,无声的泪水早己模糊了视线。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蜷缩在巨大痛楚和更巨大愧疚中的男人,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被冷汗浸透,看着他因强忍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和紧闭双眼下剧烈颤抖的睫毛……她也明白了爸爸为什么要让江焰和自己分开。那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一个被命运彻底击垮、捧着亡妻遗像的男人,在绝望深渊里发出的、试图保护女儿不再重蹈覆辙的悲鸣。而江焰……他听到了这悲鸣,看到了深渊的倒影,然后,选择了把自己推下去,以为这样就能把她留在岸上。
“江焰……”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己经离开了病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了他的床边。微凉的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上他紧紧攥着床单、青筋虬结的左手手背。
“你怎么……怎么这么傻……”她哽咽着问,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滚烫的湿痕。“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呢?”
那只手猛地一震,像被滚烫的泪水灼伤。江焰艰难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楚和浓得化不开的愧悔。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咳得他整个上半身都弓了起来,脸色由白转青,右肩的绷带瞬间又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林溪的心猛地揪紧!医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情绪。她立刻俯身,一只手极其小心地避开他受伤的右肩,轻轻扶住他颤抖的左臂,另一只手迅速按下了床头的紧急呼叫铃。
“别说话!别用力!”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尽管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深呼吸!江焰,看着我,深呼吸!”
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欧阳宏和陈曼以及护士冲了进来。林溪迅速退开一步,让出位置,但目光始终紧紧锁在江焰身上,语速飞快地向他们交代他刚才情绪激动、牵扯伤口的经过和此刻的症状。专业的术语从她口中流利吐出,冷静得几乎不像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灵魂的剖白,只有那双红肿的眼睛泄露着一切。
陈曼和欧阳宏迅速检查了止痛泵的压力和参数,又查看了江焰肩头绷带上新渗出的血迹,眉头紧锁。低声与护士交流了几句,调整了止痛泵的流速,又给江焰注射了一针缓解痉挛和镇痛的药物。
药物的效力渐渐发挥,江焰弓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重新在枕头上。剧烈的咳嗽停了,只剩下沉重而短促的喘息。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和病号服的领口,脸色依旧灰败,但眉宇间那种濒临崩溃的痛苦总算稍稍退潮。他疲惫不堪地闭着眼,仿佛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耗尽了。
他们处理完后,又叮嘱了护士几句,让她务必密切观察江焰接下来的状态,又看了看一首沉默地站在旁边的林溪,叹了口气,欧阳宏说道:“林溪,你应该知道他那只手的重要程度和危险程度,现在惠特曼医生也只是说,在无任何意外且完全制动六周,配合科学的康复计划,才有可能恢复到预期的状态。如果,再多来几次这样的情况或者有哪怕一次的意外发生,他的预后结果就会改变,也有可能是毁灭性的结果。林溪,作为一个医生,况且你曾经也是他的主治医生,他之前的肩伤从头到尾是你跟进的,我相信,你比我更了解。”欧阳宏顿了顿,“他现在需要保持一个稳定的情绪以及右臂的绝对制动,你……”他后面的话语没有说完,但是林溪明白,她是现在唯一一个能引起江焰情绪大波动的人,而这是必须要避免的。
“我明白的,我接下来会尽量让他保持情绪稳定,这次麻烦你们了,主任、陈医生。”
欧阳宏和陈曼点了点头,就带着护士离开了。
病房再次陷入沉寂,只剩下江焰粗重的喘息声和空调低沉的运行声。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林溪慢慢走回自己的病床坐下,没有再看江焰。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失焦地望着对面洁白的墙壁,仿佛要将那一片空白看穿。泪水己经止住,只留下脸颊上干涸的泪痕和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红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缓流逝。窗外的天光从光亮转向灰蒙,又一点点染上暮色的昏黄。
不知过了多久,在药物作用下睡着的江焰醒了,他嘶哑微弱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对不起……林小溪……又……吓到你了……”
林溪没有立刻回应。她依旧抱着膝盖,目光没有从墙壁上移开,仿佛那上面正放映着无声的过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
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而疲惫,像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吓到我的,”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又像绷紧到极致的弦,“从来都不是你的伤,江焰。”
江焰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目光聚焦,带着不解和更深的痛楚看向她。
林溪深吸一口气,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她的视线终于落回他脸上,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沉淀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理解、释然,以及……一种迟来的、深刻的怨。
“我恨过你。”她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凌坠地,带着冷冽的回响。她看到江焰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
“整整七年,江焰。”她继续说,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恨过你不告而别,恨过你一句‘分手’就否定了我们所有的一切,恨过你在我最需要解释的时候音讯全无……我恨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异国他乡抱着那点可笑的回忆一遍遍复盘,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是不是哪里不够好……”
江焰痛苦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子。
“但是,”林溪话锋一转,声音里那点冷意被一种更汹涌的、几乎带着悲怆的力量取代,“比起恨你离开,我更恨的……是你替我做了选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终于破闸而出的控诉:
“你和我爸爸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替我做出了选择,为我规划了未来。你们从未问过我的想法!”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泪水在眼眶里倔强的地打着转,却不肯落下。
“江焰,如果我真的无法接受你的职业,如果我真的不能承受你职业带来的后果,那么,在我知道你成为消防员、穿上那身火焰蓝的第一天,我就会阻止你!或者,我会选择离开!可是——”她盯着他,眼神里有着无尽的痛楚,“我没有!在我心里,这选项从未出现过!”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被深深误解的委屈:
“是!我知道这份职业意味着什么!我知道每一次警铃响起,都可能是生离死别!我知道你冲进火场,冲进洪水里,每一次都可能受伤,甚至……牺牲!我担心,我害怕!听到警笛声我的心会揪着,看到新闻里的火情我会坐立不安!那种恐惧是真实的,也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你是我在乎的、我爱的人!”
“但是!”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和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这恐惧,从未让我想过要你放弃它!从未!因为我知道,那身火焰蓝对你意味着什么!那是刻在你骨子里的责任和信仰!是你选择守护这座城、守护无数陌生人的方式!我为你选择了它而骄傲!发自内心的骄傲!在我眼里,那不仅仅是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需要用生命去践行的、无上光荣的使命!”
她的目光扫过自己身上的病号服,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件圣洁的白袍:
“就像我选择了这身白大褂,江焰!它同样承载着未知的危险!急诊室里突如其来的暴力冲突,处理烈性传染病时暴露的风险,长时间高压工作对身体的透支,甚至……”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阴影,“就像这次洪水,为了救人,我也可能被吞噬!这身衣服,同样可能成为裹尸布!但我,也从未后悔选择它,因为它也是我的信仰,我的追求!”
林溪的话语如同惊雷,在病房里炸响,震得江焰灵魂都在发颤。他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她内心最深处的声音——那不仅仅是爱,是理解,是包容,更是对他职业价值最深刻、最坚定的认同!这份认同,比任何情话都更滚烫,也更沉重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那套自以为是的“保护”逻辑砸得粉碎。
“你以为推开我,让我‘安全’地活着,就是对我的‘好’?” 林溪的声音带着泣血的质问,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可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单方面的‘牺牲’,这种把我隔绝在你的世界之外的决定,才是对我最大的伤害和侮辱!你剥夺了我与你并肩的资格,你否定了我承受风雨的能力,你把我当成了……只能躲在温室里、经不起一点风霜的菟丝花!”
她看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和惨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般的痛悔,心头那股汹涌的悲愤如同撞上堤坝的洪流,在激烈的宣泄后,终于开始缓缓沉淀。激烈的情绪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的是一片被冲刷过后、带着深刻疲惫却无比清晰的滩涂。她眼中的锐利锋芒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心疼与理解的疲惫。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交织。
林溪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七年的浊气彻底排空。她看着江焰,看着他惨白的脸上那双写满了巨大震撼和排山倒海般悔恨的眼睛,看着他因用力克制情绪而微微颤抖的左手。
“江焰,”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过去这七年,我们都在受刑。你用最危险的任务惩罚自己,把自己放逐,在生死边缘反复试探,以为身体上的伤痛能抵消心里的愧……而我,”她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把自己锁进一个冰冷的壳里,用冷漠和疏离当盔甲,以为这样就能隔绝所有的痛……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为同一个错误付出惨痛的代价。这个错误……就是让恐惧蒙蔽了眼睛,让自以为是代替了信任和沟通!”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扫过他胸前病号服下那枚冰冷勋章的轮廓,再落回他肩头厚厚的、象征着重创与守护的绷带,最后,深深地望进他布满血丝、却终于不再逃避、而是盛满了巨大痛楚和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眸深处。
“现在,”林溪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宣告一个重要的转折,“我们都从水里爬出来了。我们都还活着,虽然都带着伤,很重的伤。”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肩头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医生特有的冷静评估,又带着爱人才有的深切心疼,“惠特曼教授说你的肩膀能好,但需要时间,需要你绝对的配合和忍耐。而我们之间……这道裂痕,”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点了一下自己心口的位置,“也一样。它需要时间愈合,更需要……我们不再重蹈覆辙的勇气,和建立在真正平等与坦诚之上的……信任。”
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眼神澄澈而坚定,像暴风雨后洗练过的天空。没有逼迫,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等待答案的平静,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她在给他选择,也在逼他做出最终的选择——是继续被过去的恐惧和愧疚囚禁,还是鼓起勇气,真正地、以全新的姿态,与她并肩走向那个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可能的未来?
“你告诉我,江焰。这一次,你还会不会……再替我选择?还会不会……因为害怕可能的痛苦,就再次把我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