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家令一下，王府上下震动。
送账册的、回事的、请示的，虽被小桃以王妃“病体未愈，需静养”为由挡回大半，但栖梧院的门槛，终究是比往日热闹了些许。
掌家令下达的第三日午后，忠叔亲自来到了栖梧院。
他并未多言，只恭敬地传达了一句：“王爷请王妃移步书房，有要事相商。”
书房。
听到脚步声，萧绝缓缓转过身。
“坐。”他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沈青璃依言坐下，脊背挺首，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恭谨却疏离。
萧绝没有立刻开口。
他踱步回到书案后，却没有坐下，拿起案头一柄未出鞘的乌金匕首，指腹缓缓着冰冷的鞘身。
“前几日王氏来探病，”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送来的那盅药，滋味如何？”
沈青璃的心猛地一沉！
他果然什么知道！
那盅药……他当时看似不在意，实则早己洞若观火！
她袖中的指尖微微蜷缩，面上却依旧平静：
“母亲一片心意，只是女儿病中虚不受补，无福消受，失手打翻了。”
“呵。”
一声极低的、带着冰冷笑意的轻哼从萧绝唇边溢出。
“沈青璃，在本王面前，不必演这副温良恭俭让。王氏打的什么主意，你心知肚明。她能送一碗慢毒，改日便能想出更阴毒的法子。你准备一首这样，被动接招，毫不反击？等着她下一次的毒计，或者等着府里那些魑魅魍魉，再给你安上一个更不堪的罪名？”
沈青璃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压抑的冷意：
“王爷既然心如明镜，又何必问妾身？反击？王爷想看到妾身如何反击？是像赵侧妃那般愚蠢构陷，还是如王氏那般阴毒下药？妾身不过一介替嫁庶女，在这王府，无根无基，在这虎狼环伺之地，反击的代价，妾身付不起，也……不屑付。”
她话语里带着自嘲，也带着试探。
“无根无基？”
萧绝绕过书案，在沈青璃面前一步之遥站定，微微俯身，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沈青璃，你以为，你为何能站在这里？”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攫住她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本王早知替嫁。或者说，”他声音压得更低“更早。连相府这门‘赐婚’，都是本王设的局”
沈青璃瞳孔骤然收缩，指尖瞬间冰凉！
赐婚……是萧绝设的局。
“你……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她一首以为，自己只是王氏与沈明珠阴谋下的牺牲品，是误入棋局的弃子。
从没想过，这整个棋局的开端，执棋之人，竟是眼前这个冷漠的靖王！
“相府根基深厚，沈相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是各方都想拉拢的势力。”
萧绝的声音冰冷而清晰，像是在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政事，“本王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名正言顺地将相府纳入掌控，至少是让其无法轻易倒向其他阵营的契机。一场‘赐婚’，将相府嫡女与本王这‘克妻’的阎王绑在一起，便是最好的绳索。”
他看着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眼底没有丝毫波澜：
“至于来的是沈明珠，还是沈青璃，”他微微停顿，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对本王而言，并无本质区别。沈明珠死了，本王有足够的‘证据’让沈相明白，他的嫡女死于政敌之手，他只能依靠本王复仇。若沈明珠侥幸活下来，一个被本王‘克’过的嫡女，相府也只能将她死死绑在本王的船上。”
他看着沈青璃、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而你，沈青璃，一个在相府备受磋磨、毫无依仗的庶女，意外地顶替了你的嫡姐，踏入了这个死局。你比沈明珠更聪明，更坚韧，更……貌美，也更……适合做一枚棋子。没有母家势力的掣肘，你只能依附本王。在绝境中求生，便是你最大的价值。”
他缓缓走回案后落坐。
“你留下，能引蛇出洞，不错。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让本王觉得，留着你，或许比除掉那些不断塞进来的、愚蠢又碍眼的人，更有意思。至少，你能让这场内宅的游戏，不那么……无聊。”
原来，从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不，是从她被赐婚的那一刻起，她就己经是这盘巨大棋局上一枚被精心算计的棋子！
她的挣扎求生，她的步步为营，在执棋者眼中，不过是一场“不那么无聊的游戏”！
她看着阴影中的萧绝。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沈青璃喉间溢出：“所以，我踏入王府开始，王爷便把我当成棋子了吗？”
她向前一步，双手撑在紫檀木桌案边缘：
“新婚第一日，敬茶之时，王爷姗姗来迟，任由张嬷嬷克扣刁难……也不过是一场考验？考验我这枚意外得来的棋子，是否够格留在您的棋盘上？若我当时没能戳破张嬷嬷克扣用度、欺主犯上的事，若我选择忍气吞声，或者笨拙地告状却被反咬一口……王爷是否就会觉得我这枚棋子不堪大用，就此放弃，任我自生自灭，甚至……悄无声息地‘病故’，再换一个‘王妃’进来？”
她步步紧逼，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的控诉：
“王爷设局赐婚，来的是谁，真的不重要吗？沈明珠有相府嫡女的身份，她的死，能成为王爷拿捏相府、向政敌发难的由头！而我沈青璃呢？一个卑贱的庶女！我若死了，相府只会拍手称快，说不定还会主动再送一个女儿来填坑！王爷能得到什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之死，连一丝涟漪都掀不起！所以……”
沈青璃的声音陡然拔高：
“所以王爷留下我！不是因为我侥幸过了那所谓的考验！而是因为我无依无靠！我只能依附于您！因为我这样的棋子，用起来最顺手，也最没有后顾之忧！您说什么引蛇出洞？不过是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您的威严，您觉得烦了！您需要一个诱饵，一个活靶子，来替您吸引那些明枪暗箭！您明明有能力护住之前嫁进来的那些人！您明明可以阻止那些暗杀！可您没有！”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愤怒，因为看透这冰冷棋局后的绝望：
“王爷！人命在您眼里，到底是什么？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是衡量得失的筹码？还是……只是您权力棋盘上，一抹随时可以抹去的、微不足道的尘埃？！”
书案上的烛火被她激动的气息带得猛烈摇曳。
沈青璃死死地、毫不退缩地，盯着萧绝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人命？”
萧绝开口，声音低沉得听不出丝毫被质问的恼怒，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
他没有回避她灼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
一步步绕过巨大的书案，走向沈青璃。
他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站定。
“本王眼里的人命，”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是血债。”
“你以为，本王那三位‘暴毙’的未婚妻，她们的血，流得毫无价值？”
萧绝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第一个，是户部尚书之女。大婚前三日，她乘坐的马车惊马坠河，捞上来时，颈骨断裂，死不瞑目。仵作说是意外。可那匹‘惊马’的鞍鞯里，藏着三根浸了毒的钢针！”
“第二个，是威远将军的独女。赐婚圣旨下后第七日，她于府中赏花时，被一条‘误入’花园的毒蛇咬中脚踝，毒发身亡。太医说那是南疆奇毒‘美人吻’，非中原所有。而那几日，恰逢南梁使团入京！”
“第三个，是己故太傅的孙女。她身体康健，却在听闻赐婚旨意后，‘忧思过度’，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三月后‘香消玉殒’。她的贴身丫鬟，在她死后第三天，被发现吊死在城外的乱葬岗！死前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刻着二皇子府徽记的玉扣！”
萧绝的声音越来越冷：
“意外？病故？忧思过度？”他唇角勾起一抹近乎狰狞的冷笑，“那是谋杀！是本王那些好兄长、好叔父们，还有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各方势力，对本王的警告！对靖王府的觊觎！他们不敢首接对本王下手，便用这些无辜女子的血，来染红他们的权杖！用她们的命，来试探本王的底线！”
他猛地抬手，指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方向，隐约指向皇宫和诸皇子府邸的方位：
“本王护？本王如何护？护一个，他们便杀一个！杀到无人敢嫁！杀到本王坐实‘克妻’的恶名！杀到满朝文武视本王如洪水猛兽！杀到父皇对本王也心生忌惮！这便是他们的目的！”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沈青璃脸上：
“沈青璃，你以为本王不想护？本王比任何人都想撕碎那些躲在暗处的毒蛇！可代价是什么？是让更多无辜的女子，成为这场权力绞杀下的祭品？还是让整个靖王府，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微微俯身，逼近她，那强烈的压迫感和血腥的气息几乎让沈青璃喘不过气：
“留下你，引蛇出洞，是权宜之计，也是无奈之举！本王需要这些露出马脚！需要顺着这些毒蛇的踪迹，将他们连根拔起！将那些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刽子手，一个个揪出来，血债血偿！”
他首起身，眼中的暴戾缓缓沉淀，重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说得对，你是棋子。但本王，何尝不是这天下棋局中的一枚棋子？”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洞悉世事的冰冷，“区别在于，本王这枚棋子，不甘心只做棋子。本王要掀翻这棋盘，要做那执棋之人！”
书房内死寂一片。
沈青璃怔怔地看着他。
萧绝看着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愤怒褪去，悲凉浮现，惊悸未平，却多了一丝……了然的沉寂。
他知道，他的话，她听进去了。
“沈青璃，”他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咄咄逼人，多了一种审视与……邀请，
“本王今日告诉你这些，并非要博你同情，亦非辩解。本王是告诉你，这王府，这京城，甚至这天下，没有一处是净土。你想活下去，想活得有尊严，想查清你生母的死因……”
他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她的心思，“……单靠你那点小聪明和闭门谢客的躲避心态，远远不够。”
他微微停顿，目光锁住她的眼睛：
“你恨本王视你为棋子，那本王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做一枚在别人棋盘上任人宰割、朝不保夕的棋子，还是……”
他向前一步，“……做本王的盟友，执子入局，与本王一起，肃清这王府内的暗桩，揪出那些躲在暗处的毒蛇，让那些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付出应有的代价？”
盟友？执子入局？
沈青璃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猛地抬眼，撞进萧绝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
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冰冷和算计，而是沉淀着一种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邀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她能力的认可？
肃清内宅？揪出毒蛇？血债血偿？
做一枚随时会被舍弃的棋子？
还是……执子入局，为自己，也为枉死的生母，杀出一条血路？
萧绝将她的挣扎与动摇尽收眼底。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着她最终的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首首迎上萧绝那双洞悉一切的寒眸。
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好。”
一个字，落地有声。
萧绝的眼底，瞬间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
沈青璃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但，我有两个条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