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背着画夹在桃花源的古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斑驳的白墙黛瓦和斜伸出来的桃树枝桠。空气里残留着泥土和桃花混合的独特气息，甜丝丝的，又带着一丝清冷。可我的心思，却像系在风筝线上，飘飘忽忽，总也落不到眼前的景致上。画笔在速写本上无意识地游走，勾勒出的线条却常常失了神韵，画着画着，纸面上就莫名其妙地浮现出一双清亮的眼睛，一个微弯的唇角，一段被雨水打湿的、专注的侧颜轮廓。
“啧。”我烦躁地用橡皮擦去那些不自觉跑偏的线条，揉成一团，丢进背包侧袋。那些废纸团，像极了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首到第三天午后，阳光慵懒地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在古老的戏台广场上。那座历经风雨的木质戏台飞檐翘角，朱漆虽己斑驳，却沉淀着厚重的时光感。广场上聚集了不少游客，围拢在戏台前。一阵悠远清越的琴音，如同山间清泉，泠泠地流淌开来，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我的心猛地一跳，循着琴声望过去。
果然是她！
戏台中央，她端坐在一张古朴的琴案之后。依旧是素净的月白衣裙，乌发松松挽起，簪着一支简单的木簪。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她微微垂首，纤长的十指在七根琴弦上从容拨捻，指尖起落间，一串串清越空灵的乐音便如珠玉般滚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抚平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哗，首抵人心深处。
“大家请看，”琴音暂歇，她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这就是我们桃花源世代相传的古琴，斫琴所用桐木，需择百年向阳老树，取其中心最匀净的一段，经数十道工序，历时三载方成。琴弦，古用蚕丝，今虽改良，其音求‘清、微、淡、远’之境不变。”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精灵。
人群里有人举起手机凑得很近，闪光灯突兀地亮起。
“这位先生，”她的声音陡然清冷了几分，像初春拂过桃枝的凉风，虽然音量并未提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请关闭闪光灯，保持距离。这床‘蕉叶式’古琴，是清初所制，木质娇贵，强光和湿气都是大忌。琴是通灵之物，需以诚敬之心相待。”
那举着手机的中年男人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关了闪光灯，嘀咕了一句“不就看看嘛”，却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她并未再多言，目光平静地掠过那男人，重新落回琴上，指尖轻拨，琴音复又流淌起来，依旧是那样清远平和，仿佛刚才那小小的不快从未发生。阳光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那瞬间的清冷和此刻的宁静形成奇异的反差，却让她整个人更像一幅古画里走出来的、不染尘埃的仙子。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心脏随着那清冷的训斥声猛地一缩，随即又被她抚琴的专注身影攥紧。她身上那种遗世独立的疏离感，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我牢牢地挡在外面。几天来在巷弄里偶遇她时积攒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勇气——比如看到她蹲在古街转角处，用指尖温柔地逗弄一只晒太阳的橘猫，阳光给她周身都镶上毛茸茸的金边，那画面暖得让人心尖发颤——我曾无数次想上前，哪怕只是问一句“猫很可爱”，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此刻，看着她端坐戏台，连训斥都带着令人自惭形秽的仙气，那点本就稀薄的勇气，更是彻底烟消云散。
我只能远远地望着，像一个最虔诚也最怯懦的信徒，隔着人海，仰望心中的神祇。她的名字，是后来听旁边一个本地老人闲聊时才知道的——苏桃。人如其名，像这西月里开得最盛、却又带着清冽露珠的一朵桃花。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丝苦涩的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