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酝酿了许久的雷雨，终于在第五天的深夜轰然降临。
白日里闷热得如同蒸笼，空气沉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傍晚时分，铅灰色的云层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狂风卷着尘土和零落的桃花瓣，在古街巷弄间呼啸穿行，发出呜呜的怪响。入夜不久，一道撕裂天幕的惨白闪电过后，震耳欲聋的炸雷便兜头砸下，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如同天河倒灌，狂暴地抽打着屋顶、青石路和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我住的客栈是座老宅子改的，房间不大，窗户被风雨打得哐哐作响。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心里莫名地烦躁不安。这雨势太大，不知会否引发山洪？思绪正纷乱着，楼下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个老人焦急嘶哑的呼喊，穿透了密集的雨幕。
“阿桃！阿桃！你爷爷……你爷爷下午进后山采药，到现在还没回来啊！这鬼天气……”
“什么？！”一个熟悉的女声猛地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和颤抖，瞬间刺破了雨夜的喧嚣。
苏桃！
我像被烙铁烫到，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了下去。后山？采药？这狂风暴雨的深夜？那些关于山洪、滑坡、迷路的可怕念头瞬间挤满了脑海。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我一把抓起床头的手电筒，套上外套，连伞都来不及拿，猛地拉开了房门。
客栈小小的天井里，雨水如注，倾泻而下。昏黄的廊灯下，苏桃正扶着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恐的老妇人。苏桃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清亮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开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脸颊不断淌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阿桃，这可怎么办啊！后山……后山那条小路，这雨……”老妇人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
“我去找！”苏桃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勇，她转身就要冲进瓢泼大雨中。
“等等！”我一步跨下楼梯，冲进天井，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外套。手电筒的光柱在雨幕中扫过她惨白惊惶的脸。“后山哪条路？大概哪个方向？”我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急促，但尽可能保持镇定。
苏桃猛地回过头，看到我，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淹没。“东……东边那条采药人常走的小径，往‘望云坡’方向……爷爷说去寻几味石斛……”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眼神里充满了无助。
“好！跟我来！”我一把拉住她冰冷的手腕，那刺骨的凉意让我心头一紧，不由分说地将她往廊檐干燥处带了一下，“你留下！找个熟悉山里情况的老人，组织人手！我去找！”我将手里的强光手电筒塞进她冰凉的手里，语速飞快，“这个亮！你照应这里！我马上回来！” 我的背包里还有一支备用的、光线稍弱些的旧手电。
“可是……”她还想说什么，眼中全是慌乱和担忧。
“听我的！人多反而乱！我跑得快！”我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不再看她，转身就冲进了门外那片狂暴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黑暗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衣服，扎在皮肤上。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在脸上，生疼。脚下的青石板路早己成了湍急的小溪。我凭着白日里对地形的模糊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山东侧狂奔。强光手电的光柱在浓稠的雨夜中劈开一道微弱的光路，能照亮的范围极其有限，只能勉强看清前方几米内泥泞不堪、不断有浑黄水流冲刷而过的小径。
“苏爷爷——！”我扯开嗓子大喊，声音立刻被风雨撕扯得七零八落，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
雨太大了，手电的光柱在雨幕中艰难地切割着黑暗，泥水灌进鞋里，每一步都沉重又湿滑。我沿着那条被冲刷得面目全非的小径向上攀爬，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疼。风声、雨声、偶尔滚落的碎石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轰鸣。我不断呼喊着，声音嘶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不知爬了多久，雨水模糊了时间和方向感。就在我绕过一片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竹林时，手电光柱的边缘似乎扫到了一抹异样的深色，蜷缩在几块巨大山岩形成的、勉强能遮挡一点风雨的凹陷处。
“苏爷爷？！”我心脏狂跳，几乎是扑了过去。
凹陷处，一个穿着蓑衣的老人蜷缩在那里，浑身湿透，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透着不正常的青灰，嘴唇发紫，意识似乎己经有些模糊，呼吸微弱而急促。旁边散落着一个被雨水浸透的背篓，里面是些被冲散的草药。
“苏爷爷！是我！醒醒！”我蹲下身，急切地拍着他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冷。
老人浑浊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虚弱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我迅速探了探他的额头，烫得惊人！又摸了摸他冰冷湿透的蓑衣下，里面的衣服也是湿的。失温！我心里咯噔一下。
“别怕，我背您下山！”我咬咬牙，将老人冰冷沉重的身体小心地扶起，让他伏在我背上。老人很瘦，但此刻在湿滑的陡坡上，背着一个人，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深渊边缘。我一手紧紧托住老人的腿弯，一手拿着手电艰难地照着脚下，身体因为负重和湿滑而剧烈地摇晃着，有好几次险些滑倒，全靠抓住旁边的岩石或树根才稳住。冰冷的雨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流进眼睛，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沉重的喘息声混合着风雨的咆哮，充斥在耳畔。
“撑住…就快到了……”我喘着粗气，既是对背上的老人说，更像是在对自己嘶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我终于看到下方村落里微弱、摇曳的灯火时，双腿己经沉重得像灌满了铅，几乎失去了知觉。每一步挪动，都靠着一股拼死的意志在支撑。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樟树下，几点微弱的手电光在焦急地晃动。
“来了！来了！找到了！”有人眼尖地看到了我摇晃的身影，大声呼喊起来。
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老樟树下。几双有力的手立刻伸过来，小心翼翼地从我背上接过了老人。
“爷爷！”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雨幕。
苏桃扑了过来，一下子跪在老人身边。她浑身也湿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当她看到爷爷那毫无生气的脸色时，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颤抖着手去探爷爷的鼻息，又去摸爷爷冰冷的脸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雨水，汹涌地滚落下来。
“爷爷…爷爷你醒醒…你别吓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抬起泪眼，看向我，那双曾经清亮如洗、充满仙气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彻底淹没，像暴风雨中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小舟，只剩下无助的哀求。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火的刀，狠狠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冰冷，都在她这含泪的、破碎的目光下化为乌有，只剩下一种近乎疼痛的冲动。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大口喘着气，看着被众人围住的老人正被紧急抬往村里的卫生所。苏桃仍跪在泥水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着哭声，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
就在她被人搀扶起来，准备跟着去卫生所的那一刻，一个积压了太久的念头，终于冲破了所有怯懦的堤防。我猛地从背包的防水隔层里，抽出了那个几乎从不离身的、边缘被雨水浸得有些卷曲的速写本。
“苏桃！”我的声音因为疲惫和激动而嘶哑，却异常清晰。
她茫然地、泪眼婆娑地回过头。
我几步上前，将那本沉甸甸的速写本塞进她同样冰冷颤抖的手里。速写本的硬壳封面沾着泥水，湿漉漉的。
“这个…给你！”我看着她那双盛满泪水、惊愕又带着一丝不解的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仿佛只有这本画满了她的本子，才能承载我这些天所有无声的注视、怯懦的退缩和此刻喷薄而出的、不顾一切的心意。我甚至不敢再看她的反应，生怕看到一丝拒绝或厌恶，转身就跟着抬担架的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了卫生所的方向，将她和那本沉甸甸的、湿透的秘密，留在了身后狂暴的雨夜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