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泥水如同亿万条毒蛇,缠绕着沈念之的西肢百骸,刺骨的寒意疯狂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她压在陈砚之被厚重雨衣包裹的胸膛上,隔着冰冷的橡胶,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同样剧烈、如同重鼓般疯狂擂动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她的感知,在暴雨的轰鸣中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危险的鼓点。她挣扎着想撑起身体,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近距离接触,逃离那双仿佛要将她灵魂都冻结、剖析的恐怖眼眸。
就在她抬起沾满冰冷泥浆的头,雨水模糊的视线对上陈砚之猛地抬起的脸时——
他的瞳孔,在惨白电光尚未完全褪去的余韵中,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撞击,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那双锐利得如同鹰隼、此刻却翻涌着滔天巨浪的眼睛,如同被无形的、致命的钩锁死死拽住,牢牢地、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专注,钉在了她因为刚才扑救动作而滑落、被泥水彻底浸透的衣领破口处!
湿透的粗布紧贴着肌肤,衣领被暴力拉扯开更大的豁口,清晰地勾勒出她纤细脖颈的线条和一小片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苍白细腻的锁骨。而在那锁骨下方,紧贴着心脏搏动的位置——一块暗红色的印记,在雨水的冲刷和残余电光的映照下,纤毫毕现!
那不是普通的胎记。它的形状诡谲而独特,边缘带着细微的、如同火焰灼烧后留下的焦痕纹路,整体轮廓——赫然是一只收拢了翅膀、姿态静谧却透着妖异凄美、仿佛将整个心脏都覆盖在羽翼之下的——暗红色蝴蝶!那抹暗红,在惨白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又似燃烧的余烬,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宿命般的气息。
陈砚之的身体,在冰冷刺骨的泥浆里,骤然变得如同万载玄冰般僵硬!仿佛一道来自九幽炼狱、裹挟着前世今生所有怨念的灭世雷霆,瞬间贯穿了他的天灵!他脸上所有复杂交织的情绪——劫后余生的惊悸、被扑救的震惊、难以置信的错愕——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巨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震骇所彻底取代!那是一种思维被彻底清空、血液被瞬间凝固的空白!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在电光下泛着骇人的光泽,死死地、死死地、带着一种仿佛要将那印记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力量,难以置信地盯住那只暗红色的“心蝶”!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块胎记,更像是在看从地狱最深处的记忆坟墓里爬出的、一个刻骨铭心、带着血泪诅咒的烙印!一个本应被彻底埋葬、却在此刻猝然重现的噩梦!
时间,在狂暴的暴雨和冰冷的泥泞中,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只剩下雨水砸落的永恒轰鸣和陈砚之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濒临碎裂般的喘息。
沈念之被他眼中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到令人灵魂战栗的震骇弄得完全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莫名的恐慌,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锁骨下方。那块伴随她两世、早己习以为常的胎记……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他的反应……像是活生生见了从坟墓里爬出的厉鬼?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比这暴雨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
陈砚之猛地伸出了手!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钢笔磨痕的手,不再是为了钳制或推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完全失控的力量,如同溺水绝望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地、带着一种要捏碎她腕骨的狠戾,攥住了沈念之那只伤痕累累、虎口破裂渗血的手腕!
“呃啊……”沈念之痛得眼前发黑,一声压抑的痛呼被风雨吞没,感觉自己的腕骨在对方铁钳般的手掌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砚之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无声地开合,仿佛在疯狂地、无声地嘶喊着某个被封印在灵魂深处的名字,或是某个禁忌的疑问。那双死死钉在“心蝶”上的眼睛,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混乱——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席卷一切理智,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毒藤缠绕心脏,强烈的迷茫如同浓雾遮蔽前路……甚至,在那混乱不堪的最深处,沈念之捕捉到了一丝……被岁月尘封、又被此刻这惊悚一幕粗暴撕裂开的、带着血腥味的——剧痛?!
“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在锈蚀的铁器上反复摩擦,每一个破碎的音节都带着源自灵魂最幽暗深处的颤抖,混杂着暴雨的喧嚣,却如同冰冷的凿子,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带着千钧重压,狠狠砸进沈念之的耳膜,凿穿她的心脏:
“你…刚才…为什么…扑过来?” 这句话不再是冰冷的、带着阶级警惕的质问,而是被巨大的冲击撕裂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濒临崩溃的破碎感。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从那只妖异的“心蝶”上撕扯开来,重新死死锁住沈念之的眼睛。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无尽的惊疑和一种……近乎崩溃的、歇斯底里的探寻!
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在他刚刚用冰冷的指控和毫不掩饰的杀意将她逼入绝境之后!在他头顶死亡阴影轰然降临的瞬间!她为什么没有趁机转身逃走?!为什么没有冷眼旁观,甚至……期待那根致命的树干将他彻底埋葬?!反而要像扑火的飞蛾,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自己也置于死地,扑过来救他?!用她自己的命?!
这个疑问,比他看到那反季节的诡异稻苗,比发现那箱可疑的旧报纸,甚至比亲眼目睹那块如同从地狱复刻而来的“心蝶”胎记,更让他感到一种颠覆性的、山崩地裂般的冲击!这完全违背了人性!违背了斗争的逻辑!尤其是一个刚刚被他亲手贴上“危险分子”、“资本主义试验者”标签、几乎要置于死地的敌人!
沈念之被他眼中那巨大混乱的痛苦和这首指灵魂的问题问得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闪电击中。为什么?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爆炸般涌现又瞬间湮灭。本能?守护那箱关乎命运的报纸?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于前世记忆废墟中的、对这个最终也未能将她从深渊中拉出之人的……复杂情愫?不!这念头荒谬绝伦!她猛地将这危险的思绪甩开,只剩下冰冷刺骨的现实:她需要解释!需要活下去!立刻!
“我……”她艰难地张开被雨水冻得发紫的嘴唇,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瞬间灌入,声音嘶哑颤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能让你死在这里!你死了,我…我藏的那些东西…” 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没被抓住、沾满泥浆和血水的手,用尽力气指向那个半埋在泥水里的锈迹铁皮箱,指向那露出《人民日报》报头的一角,“就彻底说不清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们会说是我害了你!会把这所有的罪名都扣在我头上!” 这个理由在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驱使下,带着强烈的、近乎嘶吼的急迫被逼了出来,冰冷、功利,却带着残酷的真实逻辑。
陈砚之攥着她手腕的恐怖力道,在她指向铁皮箱、嘶吼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瞬间,似乎又紧了一分!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顺着她颤抖的手指看向那个箱子,目光锐利如刀,但那锐利之下,是更加汹涌翻腾的混乱漩涡。她救他,仅仅是为了自保?为了撇清关系?为了保住她那所谓的“学习材料”?这个解释似乎无懈可击,冰冷而现实,却与他此刻内心那惊涛骇浪般、被前世记忆猛烈冲击的感受格格不入,甚至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尖锐的刺痛。
然而,就在沈念之以为他会立刻将矛头再次指向那个箱子,进行更残酷的审问时,陈砚之的目光却再次回到了她的脸上。那目光扫过她苍白如纸、沾满泥水、额角带着血痂的脸颊,扫过她手臂上那几道被塑料布割开、在雨水中翻卷着皮肉的刺目伤口,最终落回到她那双在寒冷和剧痛中依旧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他攥着她手腕的手,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恐怖力道,似乎……极其细微地、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仿佛那紧握的不是敌人的手腕,而是一块滚烫的烙铁。
“你……”他沙哑地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目光扫过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最终停留在她冻得发紫、沾满泥浆和血痕的赤脚上,“你…不要命了吗?” 这句话不再是冰冷的审问,更像是一种带着巨大困惑、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后怕、甚至是……某种难以名状的震动,发出的低语。一个为了自保而救他的人,为何会把自己弄得如此遍体鳞伤?这代价,未免太过惨烈。
就在这时!
轰隆——!!!
又一道巨大的滚雷,如同天神的战锤,在两人头顶咫尺之处炸开!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要将人的耳膜和灵魂一起撕裂!冰冷的雨水如同天河倒灌,无情地冲刷着两个倒在泥泞中的身影,将他们牢牢钉死在这片残酷的修罗场。
陈砚之仿佛被这近在咫尺的雷霆彻底惊醒!眼中的混乱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如同寒潮过境,瞬间重新冻结、凝聚起冰冷而锐利的审视光芒。他猛地松开了钳制沈念之手腕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猝不及防地向后踉跄仰倒,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她的后背!他撑着泥泞的地面,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僵硬和沉重,挣扎着在泥水中站起,厚重的黑色雨衣上沾满了污泥,滴滴答答地淌着水。
“起来!”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毫无温度的冰冷,但那份冰冷之下,却无法掩饰地透出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甚至…一丝微不可察的狼狈?他朝深陷泥沼、挣扎不起的沈念之低喝道,自己也站得并不稳当,在狂风中微微摇晃。
沈念之心有余悸,全身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让她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她咬着牙,手脚并用,在冰冷湿滑的泥泞中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每一次用力,肩膀和后背的伤口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牵扯着神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泥水糊满了脸,呛入鼻腔,狼狈不堪。
陈砚之冰冷地站在那里,如同暴风雨中沉默的黑色礁石,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他没有伸手。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半埋在泥水里的铁皮箱,箱盖缝隙里露出的《人民日报》报头在雨水中显得格外脆弱。他又看了一眼旁边被风雨彻底摧残、一片狼藉、嫩苗漂浮的“试验田”。最后,那复杂得如同深潭的目光,沉沉地落回在泥水中徒劳挣扎的沈念之身上。
“你的‘试验田’,”他冰冷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裹着冰碴,“还有这个箱子……”他用手指了指那锈迹斑斑的铁箱,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上位者的命令,“天亮之前,收拾干净。任何不该存在的东西,”他刻意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如刀,“处理掉。” 命令下达,斩钉截铁。然而,沈念之那被绝望和寒冷冻得几乎麻木的神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常——那命令之下,似乎没有了先前那种立刻将她“扭送革委会”的决绝与杀意。
这……是放过她了?暂时的?以“收拾干净”为条件的、危险的默许?
沈念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脸,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雨衣帽檐下那片深不可测的冰冷阴影,以及阴影边缘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
陈砚之不再看她,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负担。他弯腰,从浑浊的泥水中捡起自己那支沉重冰冷的铁壳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在狂暴肆虐的雨幕中显得微弱而摇晃,如同风中残烛。他最后,深深地、带着一种仿佛要将那印记彻底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目光,看了一眼沈念之锁骨下方那个被雨水冲刷、在湿透衣料下若隐若现的暗红“心蝶”。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解读、却又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情绪——震惊、疑惑、痛苦、茫然……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更加冰冷的寒潭。
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黑色身影决绝地重新融入狂暴的雨幕,推起那辆不知何时被他从泥泞中扶起的凤凰二八自行车。沉重的自行车轮陷入泥沼,他用力推着,一步一步,踩着深及脚踝的冰冷泥泞,向着山下知青点那微弱、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灯光方向走去。那锃亮的车铃铛,在暴雨中无声地晃动着,那抹暗红的血迹,在微弱摇曳的手电余光下,仿佛一只永不闭合的、冰冷的、带着前世今生所有疑问的眼睛,死死地回望着泥泞中那个单薄的身影。
沈念之彻底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刺骨的寒冷瞬间将她完全吞噬。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灌入口鼻,带来窒息般的痛苦。她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沾满泥污、伤痕累累的手,颤抖着抚上锁骨下方那块暗红色的蝶形胎记。粗糙的指尖沾着冰冷的泥水,触碰到温热的肌肤,带来一阵奇异的战栗。
为什么?为什么他看到这个胎记,反应会如此剧烈?如同遭遇了灭顶之灾?
还有……他刚才那句含义不明的“你…很好”,和此刻这看似“放过”、实则如同悬顶之剑的“收拾干净”的命令……这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比这狂暴雨夜更浓重、更诡谲的迷雾之中。而那只沾着双重血迹(她的鼻血与虎口的血)的冰冷铃铛,如同一个不祥的诅咒,一个无声的、巨大的谜题,深深地烙印在这个毁灭与新生的狂暴雨夜,也烙印在了两个重生者命运齿轮再次疯狂咬合的起点。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泥水中那个锈迹斑斑、如同潘多拉魔盒般的铁皮箱——她的高考复习资料,她通往未来的唯一绳索,暂时……保住了?在这以遍体鳞伤和巨大谜题为代价的、充满血腥味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