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亨看着那些重新燃起一丝战意的眼睛,布满血丝的眼眶微微发热。他知道,这火苗太微弱,随时可能被绝望的寒风吹灭。他猛地转身,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垛口冰冷的墙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瓦剌不来便罢!来了…就让他们用尸体,给咱们垫脚!死!也要死在城头上!让城里的爹娘婆姨看看!咱们爷们儿!没怂!”
“是!将军!”士兵们用嘶哑的声音回应着,努力挺首疲惫不堪的脊梁。
石亨不再说话,布满血丝的目光再次投向城外无边的黑暗。寒风卷起他破碎的披风,猎猎作响。他如同一尊伤痕累累却永不倒下的战神,牢牢钉在这座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的城头。他在等。等那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过去。等那注定到来的、更加惨烈的血战。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甸甸地笼罩着巍峨的北京城。德胜门城头摇曳的火光,如同巨兽濒死前最后的喘息,微弱,却倔强地不肯熄灭。
乾清宫寝殿。残烛如豆,幽暗的光线在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中艰难地挣扎着,将两张并排软榻上的人影拉得模糊而细长。
朱祁钰静静地躺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如同上好的薄胎瓷,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一种深沉的、冰河般的寒意。他紧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青黑的阴影,嘴角残留着暗红的血痕,被王诚用温热的湿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过。那碗虎狼之药和引渡的剧毒,如同刮骨钢刀,将他本就残存不多的元气彻底掏空,只留下一个脆弱不堪的躯壳。意识沉浮在一片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虚无之中,只有那深入骨髓的虚弱和剧痛后的麻木,如同永恒的烙印。
而旁边。
于清涟的身体依旧在微微地、无意识地抽搐着。那层如同火烧般的诡异酡红己经褪去大半,露出底下被灼伤般的憔悴底色。肩窝处的纱布被暗红的血污浸透,散发出浓烈的腥甜和硫磺般的焦糊气息,但涌出的速度似乎减缓了。她的呼吸依旧灼热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都带着痛苦的呜咽。然而,在苏文君那暴雨般的银针和冰凉的药液持续压制下,那狂暴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化作一种深沉的、精疲力竭的颤抖。她的眉头依旧紧锁,但牙关不再死死咬住,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承受着体内那两股剧毒互相撕咬、吞噬带来的无尽折磨。
苏文君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素白的单衣被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清瘦而紧绷的轮廓。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额前几缕湿透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于清涟,指间最后一根银针缓缓刺入她足心一处穴位,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做完这一切,她才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布满烫伤和老茧的手指再次搭上于清涟滚烫的手腕。
那脉象…依旧混乱如沸汤,灼热似烙铁,却奇异地…不再像之前那般狂暴欲裂,如同奔涌的岩浆被强行约束在河床之内,虽然依旧汹涌,却有了某种微妙的、脆弱的…平衡?
苏文君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燃烧了整夜的冰冷火焰,终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布满汗水和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她看向旁边气息微弱、如同冰封的朱祁钰,又看向在剧毒折磨中沉浮的于清涟。
成功了…吗?
引毒入体,以命博命…这九死一生、近乎邪魔外道的险招…竟真的在毁灭的碰撞中,强行撕开了一道…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生机缝隙?
代价…是两人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但至少…暂时…都还活着。
苏文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她缓缓首起腰,身体因为长时间的紧绷而发出细微的酸痛呻吟。
“苏…苏大夫…”王诚如同惊魂未定的兔子,从殿门角落的阴影里爬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恐惧,“陛下…于小姐…他们…”
“暂时…无性命之忧。”苏文君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疲惫,“然二人元气尽毁,如同枯灯残油。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受惊扰刺激。药石…只能维系。”
“是!是!”王诚如蒙大赦,连连叩头,涕泪横流,“老奴…老奴这就去准备最清净的暖阁!最精心的伺候!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打扰陛下和于小姐休养!”他连滚爬爬地冲向殿外,去安排后续事宜。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弱噼啪声,和于清涟那依旧灼热急促、却己不再剧烈抽搐的呼吸声。
苏文君缓缓走到朱祁钰榻前,布满血丝的目光落在那张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年轻脸庞上。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极其轻柔地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透的一缕乱发。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那温度让她心头微微一紧。
她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向旁边的水盆,用冰冷的清水反复清洗自己布满汗水和药渍的双手。那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疲惫、血腥和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都一并洗去。
文华殿偏殿。残烛将尽,光线昏暗。于谦如同被钉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后,一动不动。案上堆积如山的染血塘报和冰冷文书,如同沉重的墓碑,将他单薄的身影彻底淹没。白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干涸得如同龟裂的河床。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攥着一份刚刚送到的、关于城内粮价飞涨、饥民开始哄抢米铺的紧急奏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一股浓重的腥甜在喉头翻涌,被他死死压住,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通州粮道断绝!瓦剌屠城令如同悬顶之剑!城内粮秣告罄!军心浮动!民心惶惶!还有那深宫之中…生死未卜的君王和女儿…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他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这比在德胜门城头面对千军万马的冲锋,更让他感到一种刻骨的窒息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感觉自己像一匹拖着千钧重车、行至悬崖边缘的老马,随时可能连车带人一起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