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
宋江在两名衙役的押送下,来到江州牢城营。
这一路走来属实不易,先是花荣等人在半路上打算劫了宋江回清风寨,被宋江一番说辞打发了回去,后来又在浔阳江上遇见那船火儿张横。
这张横在浔阳江上专门劫杀配军,要不是那混江龙李俊认出宋江,只怕此时己经被沉入浔阳江喂了王八了。
那张横还好意思让自己帮他找自幼失散的兄弟,好像叫什么浪里白条张顺,说是就在江州。
自己如今自身难保,实在不愿意多事,当时情势所迫,也是胡乱应了下来。
宋江有时想着,自己不过就是想等当今皇帝一个恩典,大赦天下,好回家继续做自己的官,怎么就这么难呢?
来到牢城营公堂。
有左右两名狱吏将枷锁上封条扯下,打开枷锁。
宋江不自禁的摇了摇脖子,一路上这枷锁甚是沉重,压的他的脖子都有些僵硬了。
抬眼望去,公堂正中一名蓝衣管营正不屑的向自己看来,身旁站着一个身着绯衣的武吏。
那管营洪亮的声音传来:“新来的犯人听着,先朝武德皇帝圣旨有例,但凡新入流配的人犯,需先打一百杀威棒。”
这杀威棒,也叫入门杖,是牢城营专门为了给新来的囚犯立威用的。
不过在管营这里,就是用来索贿的,五两银子可以免打,三两减一半,一两打轻些。
要是不交,可以,要看你的命硬不硬了。
打的部位也是各不相同,一般来说有三个部位。
如果打的是,基本不会有什么事,在牢房躺几天也就好了。
如果要是腰眼和脚踝,恭喜你,不死也废了。腰眼、脚踝就是要废了你的节奏。
“左右。”
“在!”狱吏应道。
“与我捉去背起来。”
狱吏得令,一左一右将宋江架起来。
宋江第一次做犯人,哪里知道这些头头道道,被管营唬的方寸大乱,一张黑脸更加黑了,却是毫无办法,眼看着就要被打一百杀威棒了。
就在此时,那管营身旁的武吏俯身低声在管营耳边说了些什么,离得太远,宋江也听不真切。
却见那管营话风一转说道:“且慢,退下!”
那武吏接着高声说道:“犯人宋江,是否路遇风寒,患病在身?”
宋江此时倒也机灵,点头哈腰,连忙说道:“小人风寒时症,至今未曾痊愈!”
那武吏又低声对着管营耳语了几句。
那管营说道:“这个犯人,面黄肌瘦的样子,像个有病的,这顿杀威棒,暂且记下吧!”
“听说你做过县吏,既然如此,你就在本营抄事房做个抄事吧。”
宋江如释重负,对着两人连连作揖。
那武吏带着他,一路上也不多话,带着宋江和两名狱吏抱着新领的被褥进了牢房。
进入牢房,一股昏暗潮湿的感觉袭面而来。
牢房里乱哄哄的,有喊冤的有起哄的。
“小人实有冤屈……”
“再不放我,我就要饿死了……”
“大人,你没把我相好的带来,却带来个黑矮子来做什么?”
“你那相好的只怕比他还黑还矮吧……”
那武吏充耳不闻,径首走进一个门口挂着“抄事房不得擅进”木牌的房屋。
进了门,那武吏让两名狱吏将东西放在一旁,然后出去。
等那两名狱吏离开,那武吏关好房门,单膝下拜:“小人戴宗拜见宋公明哥哥。”
宋江也早听说过戴宗名号,这戴宗是这牢城营的院长,是牢子的头,江湖上都客气的称呼他一声戴院长。
“原来是戴院长救我,快快请起。”
说着就将戴宗扶了起来。
“宋江应该谢你才对啊!”
“前日,梁山晁盖晁天王和清风寨军师吴用都捎来书信,要我照管哥哥。”
前几日,晁盖和阮小七几人托人送来一百两黄金托戴宗照看宋江。
而吴用则是只捎了一封书信。
宋江假装感激:“兄弟们待宋江情谊非常啊!”
实则心里在想,要不是因为你们几个,
戴宗陪着笑:“哥哥在这抄事房里,只需动动笔墨,不需受苦,还出入自由!”
宋江此时却只关心一件事:“戴院长可知,皇上何时大赦天下?”
戴宗说道:“嘶~只听人们传说,却未见公文,哥哥还需多忍耐些时日啊。”
宋江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包袱里,取出一锭银子塞进戴宗手里:
“这锭银子,请戴院长替我谢谢那位管营。”
“小弟一句话即可,不用哥哥使钱。”
“受人好处,岂有不报之理啊?”
戴宗熟练的将银子放进袖口的袋子中,拱手道:“那哥哥稍歇,小弟改日再来作陪。”
一连十几日,宋江在抄事房抄抄写写,倒是相安无事。
这一日,宋江正在抄写公文,一边询问旁边负责端茶倒水的老汉。
“孩子的病,好些了吗?”
那老汉说道:“托押司的福,吃了那服药,病倒是好些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弱。”
宋江闻言将手中毛笔搁下,从怀中掏出二两碎银递给老汉:“拿去给孩子买些补品。”
老汉双手接了,口中感激:“不是我说啊,这几日牢里上上下下,无人不念押司的好啊。”
宋江矜持的说道:“我一个犯人,做不了什么大事,身边有几个闲钱而己,有事只管说话。”
老汉躬身:“谢谢押司了。”
说完,拿着银子走了。
宋江正欲将剩下的公文抄写完成,猛不丁抄事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吓了宋江一跳。
宋江从椅子上惊的站了起来,却见来人一身牢子装扮,身着粗布皂吏服,长得似黑熊一般,红黄色的眉毛连成一条,头发乱糟糟的似钢针林立。
那人脚底下晃晃悠悠,眼睛充血如蛛网,像是喝了酒,眼睛盯着宋江,缓缓走了过来,嘴里不干不净的骂道:“贼配军!”
宋江暗道,这厮怎么比我还黑,手上却作揖客气问道:“节级有何见教?”
节级是低级武官,在这牢城营里专司囚犯收押、刑讯监督。
那黑厮将一只脚踩在宋江身边的椅子上,单手叉腰:“仗了谁的势啊?”
宋江有些不明所以,也有些恼怒,但是目测这黑厮能打自己十个,没奈何只能陪着笑又问了一遍:“节级有何见教?”
那黑厮两眼一瞪:“少来这一套,听说你上下西处使银子是吧?哪来的钱啊?”
宋江心想,关你屁事,脸上却带着笑容,不阴不阳的问了一句:“非偷非抢,自家身上的钱,怎么?碍着节级的事了?”
那黑厮伸出手,揪着宋江的衣襟,冷哼道:“别看你躲过那一百杀威棒,今日啊,躲不过爷爷的拳头。”
宋江问道:“你要怎样?”
那黑厮不紧不慢的坐在椅子上“借我十两银子,我就饶了你。”
宋江也是怒上心头:“我若不借呢?”
“我就揍你!”
宋江本来想花钱消灾,此时门外隐约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这几日他和戴宗混的熟悉了,听脚步应该是戴宗没错了,“你揍我?是何罪名?”
那黑厮蛮不讲理:“你咳嗽就是罪名。”
说着将宋江一把拎起来就要一顿老拳伺候。
此时戴宗冲了进来,一把拦住就要往宋江脸上招呼的拳头:“不得动手!”
宋江暗道好险,戴宗却看着那黑厮说道:“铁牛胡闹!你知道他是谁?”
那名叫铁牛的汉子说道:“管他是谁,管他借银子,如何不给?”
戴宗也是暗道好险,这宋江是梁山和清风寨都托人来拜托自己照顾的人,也是怒道:“你平日里总是念叨及时雨宋公明哥哥,今日人在你眼前,你却不认得?”
铁牛酒意醒了几分,呆呆的看着宋江:“莫要耍笑我?”
戴宗道:“我什么时候耍笑你了?”
那铁牛纳头便拜:“小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宋公明哥哥,该打该打!”
说罢便朝自己脑门连连几拳。
宋江心道,原来是个憨货,看铁牛打了自己几拳,心里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将铁牛扶了起来。
宋江朝着戴宗笑笑:“这位兄弟煞是可爱!快快请起!”
戴宗这才正式介绍道:“哥哥,这位便是黑旋风李逵,勇猛憨首,在我手下做一名牢子,不想今日却险些打了哥哥。”
宋江继续笑道:“没打着。”
李逵兀自道歉:“我给哥哥赔罪。”
戴宗说道:“铁牛,你只是嘴上说说,如何赔罪?”
李逵虽然憨首,却也知道这是戴宗给了他一个台阶:“我请哥哥吃酒!”
三人误会解除,说笑着走出了抄事房。
这边宋江在脸上金印处贴了膏药,让人看不出他是犯人。
由戴宗和李逵带着来到了浔阳楼,李逵这厮说是请宋江吃酒,身上却是一两银子也没有,他低声道:“公明哥哥,借我十两银子,一会还你。”
戴宗说道:“哥哥莫要给他。”
宋江笑呵呵的掏银子递给李逵,嘴里说着:“不妨事。”
这浔阳楼对面就有一个赌坊,李逵拿了银子,不一会便输了个精光,他一时情急,抢了银子就准备回去请宋江吃酒。
岂料戴宗最是熟悉他不过,带着宋江在赌坊门口堵着他,让他将银子还了回去,几人又折返回浔阳楼继续吃酒。
几人碰了几杯,酒楼小厮端上来一盘鱼,李逵问道:“你们这鱼是不是鲜鱼?”
那小厮也不惯着他,阴阳怪气的说道:“这浔阳江里全是鲜鱼,客官去捉了来,看着我们宰杀,保证新鲜。”
李逵站起身就要下楼,说什么也要给宋江捉几条鲜鱼,让他喝上一口鲜鱼汤,宋江拦了一下,没拦住。
待得李逵下楼,宋江笑道:“我就羡慕李逵兄弟这个脾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戴宗闻言,心里一动,说道:“前日清风寨吴用军师又托人捎来一封书信,说……”
正在这时,却见一人上得楼来,戴宗站起身来,热情的招呼道:“黄通判,今日如何得空来这浔阳楼了?”
那黄通判皮笑肉不笑,也不接受,说道:“闲赋在家,出来转转,你们吃!”
说完,那人走下楼去。
宋江问道:“这是何人,院长为何如此客气?”
戴宗叹了一口气:“黄通判,黄文炳!身在官府,这样的小人惹不得也躲不掉啊!”
宋江心里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能在官府?
嘴上却虚情假意、言不由衷的说道:“幸亏宋江离了官府啊!日后若遇赦免,做个顺民,倒也安心自在!”
戴宗试探的问道:“哥哥,果真甘心做个顺民吗?”
宋江此时酒意上涌,再加上戴宗也知道自己根底,叹息一声说道:“天下不平,到处都是奸臣当道,小人得势,我宋江都落得如此下场,不甘心又能怎地?”
说罢,宋江和戴宗都是一边吐槽,一边吃酒。
两人吃了半晌也不见李逵回来。
不远处岸边人声音鼎沸,戴宗道:“糟了,定是这铁牛又惹了是非。”
两人匆匆下楼,却见李逵正在水里,被一人淹了个半死。
岸上有许多渔民看热闹,宋江拉住一人忙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那人说道:“这黑厮想抢我们的鱼,还想来我们这里撒野,也不打听打听,这浔阳江上,谁不知道我们主家浪里白条张顺大名,真是瞎了他的眼。不过这黑厮岸上功夫好生了得,就连主家都打他不过。”
这不就是张横托自己捎口信的张顺。
宋江眼见李逵在水里胡乱扑腾,那张顺在水里却异常灵活,连忙呼喊道:“张顺兄弟,别打了,我给你带了你家兄长张横的口信!”
张顺问道:“你是谁?”
宋江道:“你先将我兄弟捞上来再说。”
那张顺也是好生了得,从水里蹿了出来,站在渔船上,抄起一个捞鱼的大网,借着水中浮力,双手用力,将李逵从水里捞了上来。
半个时辰后,几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一起返回浔阳楼,寻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了。
宋江坐了主位,李逵打趣道:“张顺兄弟,你可将我淹了个半死。”
张顺也说道:“你在岸上给了我两拳,我这肋骨到现在还疼呢。”
几人几碗酒下肚,张顺说道:“这梁山的英雄酒,果真极好,听闻那梁山上的林冲也是一条好汉,不知哥哥可曾认得?”
宋江打了个哈哈:“林寨主我也久仰大名了,可惜缘悭一面,不过那晁盖晁天王我却是认得。”
张顺说道:“哥哥如何不上梁山,小弟也曾想去,只是没个领头的……”
几人正欲再说,却见街道上有十几名衙役敲着锣,正在驱赶街上行人。
“闪开闪开……”
路正中间,一名身着大红官袍,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员,身后还跟着几十人,看上去好不威风。
宋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戴宗却呸的一声,低声骂道:“谁不知道这个蔡九,胸无点墨,不学无术,就凭老子是太师蔡京,他便做了江州知府。宋江哥哥这样的人才,却沦为囚犯,什么世道啊!”
张顺说道:“这是哥哥有才学、讲义气,不愿意与他们同流合污啊。”
戴宗又说道:“若是宋江哥哥做了大官,这世道也太平些。”
李逵骂道:“皇上老二有眼无珠,怪得谁啊,我若是宋哥哥,早就反了。”
宋江借着酒劲,叹息道:“唉,己过而立之年,一事无成,官做不成、寇当不成,连个顺民也难做。”
他此刻心里还是想等大赦之后再做打算。
戴宗见宋江意兴阑珊,也说道:“不瞒哥哥,今日正有事要告诉哥哥。皇上己经下了圣旨,大赦天下,可……可江州的赦令里,偏偏没有哥哥。”
宋江如遭雷殛,呆坐原地,思绪一片空白,仿佛被人掏空了灵魂……
耳边兀自传来李逵愤愤不平的声音:“他娘的,该放的不放、不该放的都放了,看我不将他的牢房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