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杀我?”
嘶哑破碎的声音,裹挟着滚烫的气息,如同淬火的利刃,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也扎进我猝不及防的心口。
火光跳跃,在他那双骤然睁开的、燃着碎金重瞳的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目光太深,太锐,像幽潭里骤然点亮的寒星,穿透了我所有仓促堆积起来的疲惫、惊愕,以及那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慌乱,首首刺向心底最深处那翻腾了十年的、名为仇恨的冰冷岩浆。
洞穴里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哔剥声,和他滚烫却异常平稳的呼吸声,一下下敲打着我的耳膜。我的身体僵在原地,保持着为他擦拭的姿势,指尖还停留在他干裂的唇边,隔着微湿的布巾,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唇瓣滚烫的轮廓和细微的颤抖。
为何不杀他?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被压抑的、混乱的情绪。沈家冲天而起的火光!亲人临死前凄厉的惨叫!腰间那半块染着至亲之血的冰冷玉玦!还有他高烧中吐露的“父皇淬毒”、“沈总镖头挡路”、“东宫必须死”……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几乎要冲破喉咙!
杀了他!现在!捏碎他的喉咙!用他的血祭奠沈家二十七口亡魂!
这个念头带着嗜血的咆哮在脑中疯狂冲撞,右手五指猛地屈起,蓄满了足以撕裂皮肉的力道!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脆弱的颈项的瞬间——
火光下,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清晰地映入眼底。紧锁的眉头,干裂渗血的唇,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还有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只映着我一个人的重瞳。他眼底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残忍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脆弱。
破庙里他决绝的嘶吼——“抱紧!这次换我护你!”;坠崖时喷溅在我颈侧的滚烫鲜血;寒潭边他高烧中破碎的呓语——“玉玦有毒……沈总镖头快走……火……”;还有白发老翁那沉重如山的警告——“他若死,天下必乱!”……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如同冰冷的潮水,狠狠冲击着即将喷发的仇恨火山。
杀了他,沈家的血案就能真相大白吗?那藏在东宫旧档里的秘密,那淬了帝王之毒的玉玦背后的滔天阴谋,是否会随着他的死永远石沉大海?沈家二十七口,是否就永远背着“挡路石”的污名,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那只蓄满杀意的手,悬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指尖冰冷,掌心却一片滚烫的汗湿。
我死死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石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中翻江倒海,恨意、不甘、困惑、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动摇……疯狂地撕扯、绞杀。火焰在眼中跳跃,却驱不散心底那一片冰冷的混乱。
“因为……”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你的命,现在是我的。” 我猛地收回悬在他颈边的手,五指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所有的挣扎和不甘都捏碎在掌心。
“沈家的血仇,”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剐过他苍白脆弱的脸,落在他腰间那半块若隐若现的蟠龙玉玦上,“需要一个交代。一个真正的交代!不是你这条命,就能轻易抵偿的!”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沉痛,“告诉我!十年前沈家镖局大火!那半块玉玦!‘父皇淬毒’!‘东宫必须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咳……咳咳……” 一连串剧烈的呛咳猛地打断了我近乎失控的质问。谢无咎的身体痛苦地弓起,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侧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暗红的血沫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剧烈的咳嗽牵扯着他全身的伤口,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整个人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芦苇,剧烈地颤抖着。
方才那强行凝聚的锐利和平静,在这突如其来的剧痛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所有的恨意和质问,被这惨烈的景象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看着他痛苦蜷缩、咳得撕心裂肺的模样,看着他指缝间不断溢出的刺目猩红,一股更加汹涌的、近乎恐慌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我!
该死!他这副样子,随时会死!
“别动!” 几乎是本能地,我低吼一声,猛地扑上前,双手用力按住他因剧咳而剧烈起伏的肩膀!触手一片滚烫的湿意和嶙峋的骨骼。我顾不得许多,一手强行掰开他死死捂住嘴的手(那手上沾满了粘稠的血),另一手迅速抓起那块湿冷的布巾,用力却尽量轻柔地擦拭他唇边和下巴上不断涌出的血沫。
“咳咳……呃……” 他咳得几乎窒息,身体在我手下剧烈地颤抖、挣扎,滚烫的眼泪混合着汗水、血水,狼狈地糊满了脸颊。那双重瞳因痛苦而失焦,里面燃着的碎金光芒也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濒死的脆弱和无助。
“放松!吸气!慢慢来!”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在安抚一头濒死的困兽。擦拭的动作近乎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感受到他因剧痛而绷紧的肌肉线条,还有那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脉搏跳动。
混乱中,他无意识地抓住了我按在他肩上的手臂。那力道很大,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绝望的依赖。
“母妃……好痛……血……好多血……” 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再次从他唇间溢出,不再是清醒时的质问,而是沉入梦魇深处的恐惧与无助。
这一刻,什么真龙天子,什么血海深仇,都变得模糊而遥远。眼前只有一个被剧痛和高烧折磨得奄奄一息、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的人。一个会因痛而流泪,会因恐惧而呼唤母亲的人。
心口某个角落,被这极致的脆弱狠狠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尖锐的酸涩和钝痛。
我咬紧牙关,更用力地按住他挣扎的身体,另一只手依旧固执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他唇边不断涌出的血污,仿佛这样就能擦掉那逼近的死神阴影。
“闭嘴!省点力气!” 我的声音依旧强硬,却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不想现在就死,就给我撑住!”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呛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喘息。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无力地在我臂弯里,头沉沉地靠在我的肩窝,滚烫的额头紧贴着我的颈侧皮肤,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拂过我的锁骨。
他的身体依旧滚烫如火炭,却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一种脱力后的、令人心悸的虚弱。那只紧抓着我手臂的手,也慢慢松开了力道,无力地滑落,只在我小臂上留下几道清晰渗血的指痕。
火光下,他紧闭着双眼,长睫湿漉漉地黏在眼睑下,脸色是劫后余生般的惨白,唇边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暗红血渍。脆弱得如同琉璃,一碰即碎。
我维持着半抱着他的姿势,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后背被火堆烘烤得微微发烫,胸前却紧贴着他滚烫的躯体,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他沉重的头颅靠在我的肩窝,灼热的呼吸拂过颈侧,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栗。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咳血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也暂时冻结了汹涌的恨意。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疲惫,以及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迷茫和……一丝无法忽略的、因这脆弱依偎而产生的、近乎心悸的异样感觉。
洞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火苗舔舐枯枝的噼啪声,和他微弱滚烫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我垂着眼,目光落在他苍白脆弱、毫无防备的睡颜上,落在他腰间那半块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染血玉玦上。
恨意依旧在心底翻涌,冰冷而尖锐。
可环抱着这具滚烫脆弱身体的手臂,却僵硬地、无法松开。
为何不杀他?
或许,连我自己……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