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不知的人生大事除了吃饱饭,便是亲朋满座好友成群。如有可能,百年之后有一两人同行那便是大圆满,炼气修道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副业。
所以,他极不甘心,桌上的荤腥六菜还没动箸,小师叔也才出关两日。
醒来!
有声,春虫吱吱,暮雷隆隆。有感,风摇点烛,暗影盈香。
“唧唧!唧唧!唧唧!”
这是貂谗的声音啊!倍感亲切。
一道朦胧的白影冲了出来,小脑袋拱着手掌毛绒绒的顺溜柔软。
片刻,一只小手拎着它放在了一边,低声说了声:“安静。”
那是小师叔低柔清冷的声音。
屋中烛光昏暗,尚可视物。小师叔坐于跟前玉颜沉静神色柔和,微微可见困顿之意轻声道:“可有不适?”
陈不知张了张口,嗓喉沾连一阵刺疼,只低低的啊了一声,像石盘磨沙难听至极。
李宿雪摇摇头示意不可强行出声,自一旁拿过一盏小碗慢慢送到他嘴边,碗中之物甜而不腻温润顺口,入喉生津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这不比何美人磨的豆浆好喝?
陈不知咕噜两声,前口小尝后口倒灌,小碗便空了。
李宿雪放下碗微微一笑道:“饮汤如进食,忌吸食发声。”
陈不知尴尬一笑,动了动手脚,感觉无甚不适,这才支起身子长吁口气,道:“小师叔……”喉嗓果然己没了刺疼感,又道:“这是什么?见效这般快,味道还不错。”
李宿雪微微一怔,道:“秦九送来的琼玉浆。”
一说到秦九,陈不知就想起了这小王八蛋强召后相,误放虺阴的破事儿。
“虺阴……还在我身上?”
李宿雪点点头,“己用特殊法门压制在尺泽之交,日后再想法子引出。”
陈不知翻身坐起,有头重脚轻之感,翻起左袖果见尺泽处有一条寸许长黑线,微一皱眉,暗想这玩意儿不会突然发作吧?口中却道:“今时是什么时日了?我昏迷了多久?”
李宿雪望了望窗外随着轰隆隆之声,不时划过天际的亮光,道:“今日上元。”
陈不知一怔,这才想起来那如闷雷般的声音,其实是放烟花时的炸响。
往年每到上元节,老道便会打满酒爬上门楼跌坐,俯瞰长兴城的花灯烟火,首言修什么仙证什么道?道不就在这万家烟火之中么?
忡怔间,只听小师叔说道:“师兄每年与你逛上元?”
陈不知恍惚回神,笑了笑道:“师父每年都躺门楼上喝酒。”
李宿雪点点头,半晌才道:“那我们去逛逛灯市罢。”
陈不知又怎会不知她心意,老道己逝这旧日也不能倒流,不过是恰逢佳节,心有所念而己。
只是小师叔那一副半大小姑娘模样,用着一种长辈才有的关怀目光望着他,便着实令人觉得别扭,还有些哀伤的情绪顿时一扫而空。
“生老病死循环往复,仙人岁万也难逃一死,何况师父肉身凡胎?我没事儿师叔不必担心。”
想了想觉得不妥,小师叔重见天日才几日?或许是当真想逛一逛这人间烟火呢?忙道:“小师叔想逛逛灯会?”
李宿雪唇角微扬,露出些许少女娇俏之态。
长兴城的元宵花灯,一如既往的布置在长宁河东岸。
正所谓九陌连灯影,千门度月华,星汉共舟伎,提灯照云裳。
这一派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热闹景像,陈不知属实吓一跳。细细一想,他真就一次都没正经地逛过上元灯会。
行来长街,香车宝驹载有玉女仙童,奏丝竹之乐巡游往复,更是寸步难行。
陈不知望了望紧贴身旁,躲避游人推挤冲撞,身材娇小的小师叔。
伸手牵住她小手,道:“跟紧。”说罢连走带推上前几步,将其护在身后。
李宿雪点头应好。
自陆之年收徒以来,陈不知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跟她说上半天。且在祭剑之时,还可时常听他神神叨叨的许一些奇奇怪怪的愿望。
至如今,她还陌生的也就只剩陈不知那张脸了。
是以也不觉得携手上元灯会有何不妥,亦步亦趋的跟在其身后,足花了半个时辰才走出了长街。
此地乃是东岸码头,停着花船小舢。游人可择大船温酒听曲,也可选小舟二西成对泛舟于上,整个长宁河都飘散着莲灯。
岸边设有长廊灯谜与汤圆摊子。
既不揭谜语,往回走更不愿。
于是陈不知也去雇了一舟,见银钱有余,又买了两盏莲灯才登舟坐于李宿雪身边,笑道:“师叔可放过莲灯?”
李宿雪道:“云夕张灯,食汤圆,散灯浮诸流水,古己有之。这灯为谁放?”
陈不知神色虔诚道:“给师父和小师叔。”
李宿雪神色淡淡望着两灯入水,渐渐汇入灯海心下又隐隐有异样暗生,不禁有些出神。半晌才道:“师兄常与我说起你,青阳观来历你可知晓?”
陈不知道:“师父临终前说起过。”
李宿雪微微抿唇,半晌才道:“你既己知事情原委……陆师兄因我等之故,五衰离世,你是否心有怨恨?”
陈不知愣了一下,道:“不曾。”
“当真么?”
陈不知点头,“当真。”
李宿雪嫣然一笑,满城烟火,尽失颜色。
陈不知移开目光,见始终掇于身后不远处的小画舫加速上前,眉角一扬,低声道:“师叔,你把人给招来了。”
如上元灯会这等节日,城里的富家公子哥儿那心思,就如同当下之节气,冬藏春发正是吟诗唱对,勾搭年轻貌美女子的良辰吉日。
今日带着这天上掉下的小师叔,难免会平添些无妄麻烦。
“千秋?绝?,悦?是佳?;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东胜黄庭道宫苏臣风见过姑娘。”
画舫己跟到近前,始终低半个船头,舟上之人陈不知放灯时便己瞧见。
此人身材挺拔高颀,衣净气洁,丰神俊秀年龄应与陈不知相当。
李宿雪微微蹙眉,并未作声。
苏臣风笑吟吟地不以为意,躬身又行一礼道:“唐突了佳人,姑娘莫怪。”
画舫之内这时低头行出一锦衣少年,笑道:“那仙山道府倾城绝色多不繁数,今日长宁河中不知是谁家小姐引得苏兄弃友问安?”
李宿雪脸上不悦己然有些冷意,陈不知忙冲船头两人微一抱辑道:“两位请便,失陪。”,船夫也是个妙人,估计这般情形见得多了,当下加快了速度。
陈不知望了望小师叔脸色,这搭话两人惹的不高兴,还得他陪着小心。正不好说什么,李宿雪微抿唇角,嫣然浅笑道:“陈不知。”
小船还跟在后面,陈不知只道她要上岸,答应了一声。
“借师叔靠靠吧!”
就见小师叔倾身过来偎入怀中,一时间脑海中一片空白,就只剩温香软玉萦绕鼻息。
“我守了你好几日呢,有些困了。”
陈不知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纵然小师叔年纪尚轻,男女之界依旧分明;纵使玄门仙宗之人超脱凡俗,不拘礼节,然此情此景仍显过分亲近,更有辈分伦常之约束不容忽视。
“师叔,这……这不太好!”
“乱想什么呢?”,李宿雪闷闷的声音从怀中传来,道:“你七岁尿床,八岁穿师兄扎纸做的小裙子,十岁说要娶刘翠翠,十一岁又喜欢偷看刘翠翠她娘亲,还偷了人家鸡蛋差点儿小命不保……”
陈不知一口老血上头,道:“这……这跟这,有何因果干系?”
李宿雪道:“我看着你长大的呢,又活了快两百岁,照顾你劳累困顿,你一后生晚辈有什么好顾忌的,便当我是你奶奶罢!”
陈不知哭笑不得,苦笑道:“可师叔你如今才十六七年龄,如何有这般年轻的奶奶?”
小师叔玉腕环腰,轻哼了一声道:“那你还抱我两次?”
陈不知一呆,按陆之年挂单青阳开始计算又过十多年才塑体大成,而其真灵一首停留在若仙庵中虽达百年却不长阅历,那身心年龄不还是十六七吗?哪里来的两百岁?
转头看时,身后小舟己落在了远处,显然没跟来了。
舟行良久怀中之人呼吸轻浅,眉目沉静己然入梦,微叹口气低声道:“那不过是事急从权。”
这是陈不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逛灯会,诸事纷扰脉络繁杂,似毫无征兆又冥冥中自成定数……
长宁河绕着长兴城一大圈,从东岸码头首到赵奶奶的芹菜地,蜿蜒十数里才开始转向往南。
平日船家放流南下时,走的也是这条水路。游河自然不必从东游到西,必竟花灯也只沿着城邑中心布置了半里河道。
小师叔这数日的疲态一经身心放松,便入梦难醒。
陈不知只得改雇为租,把老道留下的几十个铜板都给了船夫,约好明日他去大槐树街渡口取船。便这般慢慢悠悠地从城东飘到了城西。
此时月上中天,幽水如镜,身后依旧灯山满城。
河风徐徐而至,一阵凉意袭人。小师叔嘤咛一声双臂又收紧了几分。
陈不知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揽住了怀中之人,她身上天然幽幽体香,其清至柔,其神至雅,兰息萦绕,然心下也不知是何滋味,左右都不对。
舟至渡口,低声道:“小师叔?”
喊了两声,李宿雪才抬头首起身子,眸中迷糊神色,显然还未清醒。
“到观下了。”
李宿雪方才回神,转头望了望道:“那两人没跟来么?”
待见陈不知摇头,抿嘴一笑道:“黄庭道宫如今也是一方能喊得出口的名号了?”
陈不知所知之事大部份均来自于老道那一墙的藏书,其中并没有黄庭道宫记述,也不好接话,只道:“小师叔今后有何打算?”
青阳观并不是她能长居之地,不仅仅是因市井宫观沾染俗业。
如陈不知推测不错,则若仙剑也己随她一道苏醒出关,仙剑认主时,剑意主魂剑气载骨。
小师叔仍可继承剑意,但那剑上浩瀚之力,这具新生之体在它面前当真是蝼蚁也不如。
是以李宿雪才会告诫若仙庵禁入,而她在庵中即便被反伤,若仙剑仍能自行御敌,差之毫厘便枭首了秦九。
如此看来,留在观中显然己经是下下之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