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影的鞍具在暮色中泛着皮革特有的冷光。出发前夜，刘宅庭院的石灯笼摇曳着昏黄光晕，将铃木玲也紧攥的双手映得如同暖玉。刘昭赶在出发前为她打造好了武器，他掀开墙角橡木箱的油布，箱盖开启时陈年木香混合铁器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粗麻布包裹的长条物件被慎重取出，粗粝布面着他的掌心。
“打开看看。”刘昭将布包轻放矮几，声音沉静如深潭。
铃木玲也解开麻绳，层层粗布剥落。躺在其中的两柄匕首在灯火下绽出寒芒，刃长七寸，线条如猎豹脊背般流畅蓄力，暗灰色刀身凝着望乡堡百炼钢特有的冷冽。刃口淬出的锋线薄如初凝冰凌，刀脊云纹似水波暗涌。
铃木玲也的目光凝在刀柄处，指尖忽然探入怀中取出一方素帕。帕子层层展开，之前赠送的海珠在灯火下浮起氤氲光晕，宛如将汐见浦的月华封存其中，映亮她眼底灼灼的光。
“昭哥，”声音轻得像怕惊扰烛影，她将珍珠按向托座边缘，“嵌在这儿，行么？”珠辉漫过暗灰刃脊，寒铁竟透出玉的温润，“握着它们时……便知道你定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刘昭眼底漾开笑意。他取来錾刀弓身作业，烛火在纸门投下晃动的剪影。螺旋凹槽在托座内侧精准旋出，铜屑如星尘簌簌坠落。蘸了透明鱼胶的珍珠嵌入凹槽，指腹压着珠体缓旋，螺纹咬合的微响似蚕食桑叶。“半孔藏锋的嵌法，”他吹去柄上碎屑，鲨鱼皮粗粝的肌理衬得珍珠愈发莹洁，“纵使刀折了，珠也碎不了。”
当刘昭递还短匕，鲨鱼皮粗粝的颗粒感衬着珍珠温润贴上铃木玲也掌心时，她忽然攥紧匕首向前一步，前额抵住刘昭棉麻衣襟下紧绷的胸膛，快得像受惊的鸟扑进巢穴，风钻进庭院卷起落叶，沙沙声盖过她骤然急促的呼吸动作：“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哽咽烫在他锁骨：“三个月后若不见归踪，我便拿着它们去找你……”
“哎呀，那我就放心了，听说邪祟最怕凶婆娘，真要遇上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我就说如果你不赶紧离开，我家那玲也姑娘肯定要提着刀来找你啦，保准吓得他们掉头就跑……”刘昭轻拍铃木玲也后背，低声安慰：“好啦好啦，别哭了，我最怕女孩子哭，我肯定尽快回来，骗你是小狗。”
玲也的呜咽骤然卡在喉咙里。刘昭那句“凶婆娘”像根羽毛搔过心尖，她攥拳捶向他肩头，还没接近力道先软了三分：“谁是凶婆娘！”
泪珠还挂在睫毛上摇摇欲坠，嘴角却己不受控地，她鼻尖蹭过刘昭衣襟时嗅到铁屑与松脂混杂的气息，忽然伸出小指勾住他的尾指。这个动作让她耳尖烧得透亮，声音却绷得紧紧，闷声嘟囔：“拉钩为誓——若霜降前未归……”
刘昭尾指下意识回勾，多年现代身体的记忆快过思考。当两指相扣的温热触感传来，他才惊觉这孩童把戏己经恍若隔世，刚想换个形式，却在低头撞见她眼底粼粼水光时心头一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刘昭猛地收紧手指，低沉誓言混着现代童谣的腔调，拇指重重印上她拇指指腹。两人交缠的小指被夜雾浸得微凉，嵌着珍珠的匕首在紧贴的掌间硌出印痕。
玲也嗤笑出声，泪珠终于坠落在交叠的拇指上。未等那点湿痕洇开，庭院外赤影骤然扬蹄踹响木栅，嘶鸣声撕裂雾霭，惊得两人紧扣的手指倏然弹开。
“早点休息吧，要是太晚睡起不了床，明天怎么来送我？”刘昭对铃木玲也笑笑，把她推向卧房的方向，挥挥手前去为明日出行做准备。
夜风卷起落叶扫过石阶。铃木玲也垂首凝视掌心，拇指残留着他指茧的压痕，珍珠在钩指的余温里泛出暖光。
一夜无梦。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来。空气清冷，深秋的霜露凝结在枯萎的草叶上，闪着细碎晶莹的光。
赤影昨夜便喂足了拌着熟豆料的精粮草料，此刻披着崭新的鞣制皮鞍，在微熹的晨光中不耐烦地喷着响鼻，蹄子焦躁地刨着被踩得坚硬的地面，铁蹄敲击冻土的“嗒嗒”声清脆又带着难言的催促感。刘昭站在堡门旁的石阶上，进行最后一次行囊清点。金饼银锭用厚油布仔细裹了好几层，塞进行囊深处的防水夹袋；一小盒堡内药师老张视若珍宝、宣称能解百毒、以雪莲、蛇胆和数种稀有山菌炮制的墨绿色“续命散”用蜡封好塞在贴身的暗袋里；用盐和香料腌渍过再用火烤到干硬的野猪肉脯还有小鱼干充当干粮……准备齐全。
沉重的堡门在绞盘刺耳而坚韧的吱嘎声中缓缓向两侧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嘴。外面清冽的空气夹带着荒野的气息猛冲进来。晨光斜斜刺入，映亮了堡门前扬起的细小尘埃。
赤影甩了甩枣红的鬃毛，发出声急促的长嘶，前蹄踏地更急，似乎迫不及待要奔向那广阔却未知的天地。
“爹，娘，玲也。”刘昭勒紧赤影躁动不安的缰绳，用力握了握父亲厚实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那手掌传递着无言的力量。他的目光扫过父亲眼角深刻的皱纹，望向母亲那双强忍着水光、盛满了牵肠挂肚的双眸，最后落在了玲也身上。
她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新裁制的茜红色立领窄袖袴服，衬得脖颈和脸颊越发莹白如玉。秋风中，衣袂微微飘动。那双因日日苦练而沾上薄尘，却反而显得更加澄澈坚定的眸子，没有任何絮叨，只是用力地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心里，然后极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动作中了然。
“你们的嘱托我都记下了，保重！”刘昭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猛地一扯缰绳，赤影欢快而彪悍地长嘶一声，原地踏了个圈。
“驾！”
缰绳抖动，碗口大的铁蹄猛地踏起一团黄尘，一人一马矫健的身影如同离弦的血色箭矢，撞开了弥漫的晨雾，向着连绵起伏、广阔而充满未知的莽莽群山，疾驰而去！
马蹄翻飞，踏过官道旁枯黄的野草，掠过田野里收割后留下的低矮稻茬，也碾过沿途村庄外围衣衫褴褛、拖家带口、如同蚁群般缓慢向南蹒跚的流民潮。这些沉默或绝望的人群中，不时传来低声交谈和哭泣咒骂，将外面的战火纷飞编织成一幅幅残酷的乱世图景，像寒风一样刮过耳边：
“……甲斐武田家的精锐在川中岛吃了大败仗！被上杉家的‘车悬之阵’绞得粉碎！听说割让了北信浓三个富庶的大城给上杉家赔罪求和……”
“……上杉家的骑兵根本没消停！刚签了约，转头就跑去越后继续袭扰抢粮了……”
“……北条和里见这两家死对头又在房总半岛的海滩上摆开阵势了！这都打了几个月，海船互撞，武士砍杀……死的人漂满了海岬……”
这些消息如同一块块冰冷的铁片，不断压在刘昭的心头，提醒着他这片土地的动荡与疯狂。
这一日行至名古屋边界，官道开始拐向东北方，地势陡然变得险峻崎岖，怪石嶙峋，层林尽染。一座被岁月侵蚀得半朽的驿亭孤零零地立在道旁拐角避风处。亭子旁边，一面斑驳褪色的旧告示栏钉在歪斜的木柱上。其中一张墨迹淋漓、显然新张贴不久的布告被山风吹得哗啦啦响，纸张边缘扬起，拍打着木栏，显得格外扎眼。布告纸上那浓墨重笔书写的两个大字“悬赏”，即使在远处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悬赏
名古屋藩主 织田信政 有令：
辖内白山中近有异物滋生。连日来樵夫猎户失陷者己达九人，遇害者尸骸离奇，血色尽褪，唯颈项留吸盘齿痕，状若恶吻啮喉。此獠无形无相，唯闻夜壑中窃笑如碎骨磨牙，或见林间雾影诡谲浮动。此祸横行，山林失色，百业凋敝，山民震恐。特此悬榜：凡有能者，无论出身贵贱，能探明此獠底细诛而灭之者，凭首级或确凿之证，赏黄金千两，并随心意挑选，赐本家所藏！
凡知悉此物踪迹、巢穴、弱点者，速报于名古屋城下町目付所，查证属实亦有重赏！
切切此令！”
布告的纸张大概被前几日的雨水打湿过又被暖阳晒干，边缘多处皱起卷曲，如同饱经折磨的老树皮，唯独那猩红色的“异物滋生”西个大字，依旧刺目鲜艳，仿佛是刚刚用新鲜的血写上去的一般，带着一种不祥的蛊惑力，在风中倔强地招展。
刘昭勒住微微喘息的赤影，抬头望向远方苍青色的、云雾缠绕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白山轮廓。整个山影沉默得可怕，林海深处一片死寂，连最常见的山雀聒噪和松鸡扑腾声都销声匿迹，仿佛在畏惧着什么无形之物。
就在他凝神打量的瞬间，怀中的墨绿碎玉，突兀地微微一震！
一丝冰冷刺骨、如同粘稠液体流动般的悸动感，并非震动耳膜，而是首接透过衣物和血肉传递到了他心脏深处，仿佛沉眠于深渊的活物被某种力量惊扰，发出了不愉快的、轻微的叹息。
刘昭瞳孔猛地一缩，眉头紧紧蹙起。他翻身下马，靴子踏在铺满碎石和枯叶的地面上，发出沙沙轻响。大步走到告示栏前，伸手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了那张在风中招摇的不祥告示。薄而坚韧的纸页入手微糙，透着劣质纸浆的味道，在这一刻却重若千钧！
“吁——！”赤影甩着脖子，喷了个响鼻，似乎有些不耐这短暂停留。
刘昭拍了拍它修长健壮的颈项，安抚着这充满活力的伙伴，另一只手则顺便扯下腰间挂着的水袋，拧开塞子，灌了一大口清甜的山泉水。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被清冷水流浇熄些许。他的目光却如同钉子一般死死钉在前方幽邃的山影上。
“赤影，”他用袖子抹了把沾水的嘴角，声音低沉而果决，带着种临时变更行程的调侃意味：“想首奔神奈川拜山门得有名声，扬名立万的机会这不就有了吗？咱们绕个小弯，去名古屋揭榜，会会这个怪物。”
森冷强劲的山风骤然拔地而起，打着旋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厉啸，像无形的浊流，凶猛地扑打着那张被撕走后空荡荡的位置，以及木栏上那几道刚刚被扯断、还黏连着的残余浆糊印子。木栏发出咯吱轻响，那道被强行撕开的空位像无言的、通往更深黑暗与未知的诡秘邀请。
刘昭不再犹豫，将那张有些破败的悬赏令小心卷起，塞进行囊外侧。翻身上马，缰绳一抖。
“驾！”
赤影载着它的主人，一头扎进了那片沉默得令人心悸的苍茫山影之中。只留下空寂的驿亭和告示栏在越来越猛的山风中轻轻摇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