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豁了口的破柴刀,握在谢停云小小的手里,刀尖微微下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幽微的铁锈光泽。它像一道无声的宣言,瞬间抽干了柴房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谢沉舟靠着冰冷的墙壁,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谢停云和他手中的刀,瞳孔因为震惊和某种更深沉的寒意而急剧收缩。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斥责,但剧烈的咳嗽抢先一步涌上喉咙,他只能死死捂住嘴,指缝间再次溢出暗红的血丝,身体因压抑而剧烈颤抖。
谢烬则像被那道冰冷的寒光钉在了原地,赤红的眼睛里翻滚的愤怒和绝望瞬间凝固,化为一种纯粹的、毛骨悚然的惊悸。他看看谢停云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漂亮脸蛋,又看看那柄象征着死亡和彻底疯狂的柴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抽气声。
九个铜板带来的绝望,被这把刀提升到了另一个维度——毁灭。
“等他们进来,砍死第一个。” 谢停云的声音细细的,像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两个兄长,最终落在我身上,那双幽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孩童的恐惧或冲动,只有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冷酷的决断。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最优的生存方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被恐惧彻底撕裂的瞬间——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炸开!本就摇摇欲坠的柴房门板如同脆弱的纸片,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彻底撞碎!腐朽的木屑、断裂的门栓和那根充当门闩的麻绳如同炮弹碎片般激射进来!
刺眼的、惨白的天光伴随着凛冽的寒风,汹涌地灌入这方狭小的死亡空间!
“谢王氏!时辰到了!钱呢?!”
张屠户那粗嘎凶悍、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吼声率先穿透烟尘,紧接着,他那矮壮敦实、一脸横肉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像一尊煞气腾腾的门神。他身后,老三和另外两个同样满脸戾气的打手鱼贯而入,瞬间将狭小的柴房塞得满满当当,凶悍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在每个人身上刮过,最终牢牢钉在我身上。
“钱?” 张屠户狞笑着,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破碗碎陶片,扫过角落里蜷缩发抖的谢小满,扫过谢烬那张青紫交加、写满恐惧和愤怒的脸,最后落在我身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我看你是活腻歪了!给老子搜!值钱的一根毛都别放过!”
老三应了一声,带着狞笑,像饿狼扑食般朝着谢沉舟靠着的、那个堆放着破烂家什的角落冲去!
就是现在!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帧都带着粘稠的血腥味和刺骨的绝望。谢停云握刀的小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幽深的眼睛瞬间锁定了扑向谢沉舟的老三,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即将喷薄而出!
“跑——!!!”
一声用尽生命所有力气的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的绝叫,撕裂了凝固的空气!这声音不属于任何人,它从我撕裂的喉咙里、从被绝望压榨殆尽的肺腑中、从被勒痕灼烧的脖颈深处爆发出来!嘶哑、破败,却带着一种能震碎灵魂的疯狂!
与此同时,我的身体像一颗被点燃的、不顾一切的火油罐,朝着扑向谢沉舟的老三狠狠撞了过去!目标不是伤人,而是阻挡!用我这具残破的、高烧未退的躯体,为身后的孩子争取那千钧一发的空隙!
“噗!”沉闷的撞击声。
我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老三那如同铁塔般的腰侧!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眼前瞬间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喉头腥甜上涌。老三猝不及防,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脸上露出惊愕和暴怒:“臭娘们!找死!”
他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恶风,狠狠朝我扇来!
剧痛在脸颊炸开,耳朵里嗡鸣一片,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摔去,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尘土飞扬。但我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谢沉舟的方向!
这一撞,一吼,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僵局!
谢沉舟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就在老三被我撞得身形不稳、动作停滞的刹那,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谢烬,嘶哑地咆哮:“带小满走!”
话音未落,他竟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朝着被撞得重心不稳的老三猛扑过去!不是攻击,而是死死抱住了老三的一条腿!用他那咯血不止的残躯,为弟妹争取最后的、渺茫的生机!
“大哥!” 谢烬目眦欲裂,发出泣血般的嘶吼。
“走啊!” 谢沉舟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谢停云握着柴刀的手,在谢沉舟扑出的瞬间,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那双幽深眼眸里冰冷的杀意和计算,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混乱的波动。他看着扑在老三腿上的谢沉舟,看着被撞倒在地、嘴角淌血的我,又看向门口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的张屠户和另外两个打手。
机会!
“走!” 谢停云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种冰凌般的平静,带上了一丝急促的、属于孩童的尖锐!他猛地扔掉手中的柴刀(那沉重的铁器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一把扯住还僵在原地的谢烬,又朝着角落的谢小满尖声喊道:“小满!跑!”
谢小满被这巨大的变故彻底吓懵了,但在谢停云那尖利的呼喊中,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稻草堆里弹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那被撞开的缺口冲去!
“拦住他们!” 张屠户终于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发出暴怒的咆哮!
门口的两个打手立刻反应过来,凶神恶煞地扑向冲过来的谢小满和谢停云!
混乱!彻底的混乱!
柴房狭窄的空间里,怒吼声、尖叫声、打砸声、咳嗽声、身体碰撞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如同炼狱的狂想曲!
我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半边身体被老三刚才那一巴掌扇得麻木,眼前阵阵发黑。只看见谢停云像一条滑溜的泥鳅,险之又险地从扑来的打手腋下钻了过去,同时狠狠推了谢小满一把!谢小满尖叫着,被推得踉跄着冲出了门!
“小崽子!” 一个打手气急败坏,转身想去抓谢停云。
“滚开!” 谢烬终于被这生死一线的景象彻底点燃了骨子里的凶性!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狼,赤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朝着那个抓向谢停云的打手猛扑过去,用头,用牙,用他能用的一切去撕咬、冲撞!
“啊!” 打手猝不及防,被撞得连连后退,手臂上被谢烬狠狠咬了一口,发出痛叫。
谢停云抓住这瞬间的空隙,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极限的速度,像一道灰色的影子,嗖地一下从两个打手之间的缝隙里窜了出去,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中!
“废物!” 张屠户气得暴跳如雷,一脚踹开挡路的破瓦罐碎片,就要亲自去追。
“别想走!” 死死抱着老三腿的谢沉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抬头,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唾沫狠狠啐在张屠户的脸上!
“小杂种!” 张屠户被彻底激怒,脸上粘稠的血腥唾沫让他暴跳如雷!他猛地抽出别在腰后的、闪着寒光的杀猪短刀,眼中凶光毕露,高高举起,就要朝着谢沉舟的后心狠狠捅下!
“不——!” 我发出绝望的嘶吼,身体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想要挡住那致命的一刀!但距离太远,一切都太晚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个洪亮、带着威严和怒意的声音如同惊雷般在门外炸响!
一道迅疾如电的黑影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只穿着皂靴的脚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无比地踹在张屠户持刀的手腕上!
“当啷!” 杀猪刀脱手飞出,撞在墙壁上,溅起几点火星。
张屠户发出一声痛呼,捂着手腕踉跄后退,惊怒交加地看向来人。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住。来人穿着深色的衙役公服,腰间挎着制式腰刀,方正的脸上满是怒容,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扫视着柴房内狼藉的景象和凶神恶煞的张屠户等人。
是官差!
柴房内的混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老三愣住了,下意识松开了揪着我头发的手。另外两个打手也僵在原地,脸上露出惊惧之色。张屠户捂着手腕,又惊又怒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衙役,眼神闪烁,似乎在飞快地盘算。
那衙役的目光扫过地上蜷缩咳血的谢沉舟,扫过被打倒在地、嘴角淌血、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我,扫过一片狼藉如同被洗劫过的柴房,最后定格在张屠户和他那几个打手身上,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凝成冰。
“光天化日,强闯民宅,持械行凶,意欲杀人!好大的狗胆!” 衙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沉甸甸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张屠户等人心头,“张老六!又是你!真当这青阳镇的律法是摆设吗?!”
“王…王捕头!” 张屠户脸上横肉抽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辩解,“误会!都是误会!这谢王氏欠了小的钱,小的只是来讨债!是她们先动手……”
“讨债?” 王捕头冷笑一声,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破碗碎陶片和那九个孤零零散落在尘土里的铜板,又看向张屠户,“讨债讨到要杀人放火?讨债讨到把人往死里打?你当本捕头是瞎子?!”
他猛地踏前一步,腰刀刀鞘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慑人的闷响:“都给我滚出去!再敢在此地生事,休怪本捕头锁链无情!滚!”
最后一声“滚”如同炸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官威。
张屠户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地在我和谢沉舟身上剜过,又狠狠瞪了王捕头一眼,知道今日事不可为。他强压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们走!” 说完,带着几个同样脸色难看、如丧考妣的打手,灰溜溜地挤出了破烂的柴房门,骂骂咧咧地消失在巷子尽头。
官差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浓重、更加冰冷的死寂和狼藉。
王捕头皱着眉,看着地上咳血不止、气息奄奄的谢沉舟,又看看挣扎着半坐起来、脸上带着清晰掌印、嘴角淌血、脖颈间勒痕触目惊心的我,叹了口气。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旁边唯一还算完好的矮凳上。
“谢家娘子,这点药,先给这孩子敷上止血。衙门还有公务,此地不宜久留。” 他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今日之事,本捕头记下了。张老六那泼皮,自有律法约束。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去,深色的公服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里。
柴房里只剩下我和谢沉舟。
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绝望的气息。
我撑着剧痛的身体,爬到那个小布包前,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几块干净的、散发着淡淡草药味的布条,还有一小包深褐色的药粉。是金疮药。
“咳…咳咳…” 谢沉舟的咳嗽声微弱地响起,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费力地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我,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戒备,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茫然和……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劫后余生的震颤。
我拿起布条和药粉,挪到他身边。动作牵扯着身上的伤处,痛得我倒吸冷气。我没有说话,只是小心地、笨拙地,用布条沾了药粉,想去敷他嘴角和衣襟上的血迹。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任由我笨拙地处理他唇边的血污。每一次药粉触碰到伤口带来的细微刺痛,都让他瘦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一下。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粗重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柴房里交织。
药粉很快被血浸透。我换了一块布,再次敷上。动作依旧笨拙,甚至因为脱力和疼痛而显得更加滞涩。
就在我第三次换药布,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冰冷的脸颊时,谢沉舟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
随即,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我沾满药粉和血污的手背上。
不是血。
我愕然抬头。
谢沉舟依旧紧闭着眼,眉头紧锁,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但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上,一道清晰的水痕,正顺着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那泪痕混着脸上的尘土和干涸的血迹,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沉重。
一滴,又一滴。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极其细微的、压抑的耸动。
他死死咬着下唇,牙齿深陷进苍白的皮肉里,仿佛在对抗着什么汹涌而至的东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压抑那无声的崩溃。
我僵在原地,沾着药粉的手指停在他冰冷的脸颊旁,那滴落在我手背上的温热液体,像熔岩一样灼烫。
柴房外,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枯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风声中夹杂的动静,也许是某种冥冥中的感应,我僵硬地转过头,看向那扇被彻底撞毁、只剩下空洞的门框。
破败的门洞外,三个小小的、灰扑扑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去而复返。
谢烬站在最前面,脸上青紫交加,额头的伤口再次崩裂,渗着血珠。他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着未散的恐惧、后怕,还有更深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愤怒和……茫然。他死死地盯着柴房里这死寂的一幕,盯着无声落泪的谢沉舟,盯着我僵在半空、沾着血和药粉的手,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中、不知该向何处发泄的幼兽。
谢停云站在他侧后方,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幽深得如同古井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算计、冰冷、评估,也没有了混乱和茫然。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深沉的、如同要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审视。他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却又无法移开目光的谜团。
而最小的谢小满,怯生生地躲在两个哥哥身后,只露出半张小脸。她的大眼睛里依旧盛满了恐惧,但此刻,那恐惧的深处,却挣扎着透出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近乎固执的期盼。她小小的、沾着泥灰的手紧紧攥着,里面似乎死死地握着什么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看着我,又看看无声落泪的谢沉舟,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进来,却又被巨大的恐惧钉在原地。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细微的、带着哭腔的气音。
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从破败的门洞灌进来,吹散了地上那九个沾满尘土的铜板。
那细微的、铜板滚动碰撞的叮当声,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