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的神州大地,仿佛一口被投入巨石的沸腾油锅。《靖南约法》的颁布与桂林光复的捷报,如同两颗威力无匹的陨石,狠狠砸进了这潭看似死水、实则暗流汹涌的泥沼,激起的滔天巨浪瞬间席卷西方,其造成的震撼与恐慌,甚至在短时间内盖过了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南京)那喧嚣的鼓乐声。
天京(南京),东王府。
殿内弥漫着龙涎香也无法压制的肃杀之气。那份由蒙得恩密使八百里加急呈上的《靖南约法》抄本,以及详细记述桂林陷落、钦差大臣向荣自裁的战报,此刻正静静地躺在紫檀木案几上,却像两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灼烧着东王杨秀清的心肺。
“砰——咔!”
一声巨响伴随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骤然炸开!杨秀清须发戟张,目眦欲裂,一掌之下,坚硬如铁的紫檀木案几竟裂纹蔓延,几近崩解。他胸膛剧烈起伏,攥紧的拳头指节发白,扭曲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尖锐:
“冯华!冯华小儿!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他抓起抄本,手指几乎要将纸张戳穿:“废天父教!废跪拜礼!立什么狗屁《约法》!咨议局?民权?格致?他这是要掘我天国的根基!是要彻底否定天父的荣光!是要另立山头,与我天父天国分庭抗礼!”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北王韦昌辉(天京)、翼王石达开等核心将领垂首肃立,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洪秀全的族弟、刚从冯华处归来的蒙得恩更是面如金纸,额头冷汗涔涔,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仿佛案几的裂纹下一刻就会蔓延到他脚下。
“九千岁息怒!”北王韦昌辉(天京)强压下心中的惊悸,上前一步,声音沉凝。他眼中交织着对冯华“僭越”的滔天怒火,但更深层处,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在翻涌——冯华这一套,完全跳出了他们熟悉的造反逻辑,其冲击力难以估量。“冯华此獠,狼子野心己昭然若揭!盘踞两广,拥兵自重,如今更行此悖逆天父、动摇天国根基之举,实乃心腹大患!此獠不除,天国永无宁日!臣请九千岁速发天兵,南下讨逆,擒此獠以正典刑,悬首天京城门,震慑宵小!”
翼王石达开眉头紧锁,他更关注全局的棋盘。“九千岁,北伐西征方略乃天国定鼎之基,箭在弦上,不可轻动。林凤祥、李开芳己率精锐踏破黄河,首指幽燕;胡以晃、赖汉英亦将挥师西进,拓土开疆。此刻若分兵南下两广……”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山高水远,粮秣转运艰难。冯华新得广西,士气如虹,根基初稳,又行此蛊惑人心之政,急切南下,恐非上策。且清妖的江北、江南大营尚在,如毒蛇环伺,一旦我军主力被牵制在两广,后果不堪设想……”
“难道就任其坐大不成?!”杨秀清厉声打断,眼中寒芒暴涨,如利剑般刺向石达开,“他今日敢废天父教,立《约法》,明日就敢登基称帝,与我天王并尊!此风绝不可长!此獠必须死!”他猛地转身,在碎裂的案几前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脚步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脏。片刻后,他骤然停步,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几乎的蒙得恩:
“蒙得恩!”
“臣…臣在!九千岁吩咐!”蒙得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你,”杨秀清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动身,回…不,是‘潜’回冯华身边!给本王死死盯住他!他的一举一动,他军中将领的动向,他府中人员的往来,还有这《约法》推行后的民情反应,事无巨细,每日密报!更重要的是——”他俯下身,几乎贴着蒙得恩的耳朵低吼,气息带着血腥味,“联络其军中那些尚心怀天父、不忘根本的忠诚弟兄!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本王的信号!记住,隐忍!像蛇一样隐忍!没有本王的明令,你就是冯华最‘忠诚’的部下!若敢暴露,坏我大事,本王诛你九族!”
“是!是!臣…臣万死不辞!定不负九千岁重托!”蒙得恩如蒙大赦,连连磕头,后背却己被冷汗浸透。
“传令!”杨秀清不再看他,转向北王和翼王,杀气腾腾,“西征大军,加速筹备!待胡以晃、赖汉英在皖赣打开局面,站稳脚跟,即刻分兵一支,由得力大将统领,精兵强将,南下‘会剿’冯逆!在此之前……”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毒辣的光芒,“通告天国全境!尤其是湖广、江西、福建等靠近两广之州县,给本王严密查禁这份《靖南约法》!凡敢私藏、传抄、议论者,无论军民,一律以‘背弃天父、附逆妖言’论处,格杀勿论!连坐!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背离天父的荣光,背叛天国的道路,只有死路一条!让这‘约法’的每一个字,都变成催命的符咒!”
北京,紫禁城,养心殿。殿内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年轻的咸丰帝奕詝瘫坐在龙椅上,脸色灰败如纸,握着军机处呈上的广西急报和《靖南约法》摘要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连带着那份明黄的奏疏也簌簌作响。
“向荣…死了…桂林…丢了…整个广西…完了…”他嘴唇翕动,发出梦呓般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一丝力气,“冯华…靖南都督…《约法》…民权…咨议局…格致…通商…他…他这是要干什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最后一句,几乎是耗尽全力从胸腔里挤出的咆哮。
侍立一旁的军机大臣祁寯藻须发皆颤,扑通跪倒:“皇上…此獠之祸,尤甚洪杨!洪杨虽倡邪教,僭号‘天王’,然其行神权之治,尊卑尚在,其乱犹可视为疥癣之疾。而冯逆…冯逆此举,实乃釜底抽薪,亡国灭种之祸啊!” 他声音带着哭腔,指着那份摘要,“他公然废神权而倡‘民权’(虽有其限),兴西学‘格致’而贬圣贤之道,大开海禁通商以利洋夷,更设‘咨议局’欲分朝廷之权柄!此乃动摇我大清立国之根基,颠覆三千年伦常纲纪!其心之险恶,其祸之酷烈,十倍、百倍于长毛!此獠不除,国将不国!”
“叶名琛呢?!向荣死了,桂林丢了,他这个两广总督在广东干什么吃的?!朕的银子!朕的粮饷!都喂了狗吗?!”咸丰帝积压的恐惧与愤怒瞬间爆发,他猛地将手中的奏报狠狠摔在地上,明黄的封面在冰冷的地砖上摊开,刺眼无比。“传旨!革去叶名琛两广总督之职!拔去顶戴花翎!锁拿进京,交刑部严加议罪!着…着湖南巡抚骆秉章,火速兼程南下,暂署两广总督!传旨骆秉章、江西巡抚、广东巡抚!调集湘、粤、赣三省所有能战之兵勇,水陆并进,务必给朕死死堵住冯逆北犯之路!加固关隘,坚壁清野!一粒米,一颗钉,都不许流入广西!” 他喘着粗气,眼中布满血丝,嘶吼道:“给曾国藩去旨!严旨!他的湘勇,不仅要剿灭长毛洪杨,更要给朕死死盯住冯华这个心腹巨患!告诉他,此獠之危,甚于洪杨!若让冯逆一兵一卒踏出两广,朕唯他是问!”
“喳!奴才遵旨!”祁寯藻慌忙叩首领旨,又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指向地上那份《约法》摘要:“皇上…那…那《约法》中所言‘咨议局’、‘通商’、‘格致’等悖逆妖言…各省恐己有流传…”
“查禁!统统给朕查禁!!”咸丰帝几乎从龙椅上弹起来,歇斯底里地咆哮,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传谕天下!凡敢私藏、传抄、议论冯逆《约法》者,无论士农工商,一经发现,以谋逆大罪论处!主犯凌迟,诛连九族!凡有商贾胆敢与冯逆通商贸易,资其粮秣军械者,一律以通匪资敌论处!抄家灭门!杀无赦!给朕杀!杀到无人敢言!杀到无人敢通!让天下人都给朕看清楚,顺大清者昌,逆大清者亡!朕的刀,还没钝!”
南洋,碧波万顷,“海龙号”巨舰议事厅。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涌入宽敞的议事厅,却吹不散厅内凝重的气氛。南洋巨贾、苏氏家族掌舵人苏明远,端坐在主位,手中反复着女儿苏怀瑾通过秘密渠道辗转送回的那份《靖南约法》全文以及详尽的广西局势简报。纸张被翻得有些发软,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纸背,看到那个搅动风云的年轻人——冯华。
他身后,几位苏家核心幕僚和受邀前来的南洋华商领袖们同样神色严峻,低声交换着意见,空气中弥漫着巨大的机遇与致命风险交织的紧张感。
“父亲,怀瑾小姐信中再三强调,”一位心腹幕僚清晰而郑重地念着信笺:“冯都督志向之宏大,格局之开阔,绝非池中之物。其所行新政,虽石破天惊,惊世骇俗,然细观其《约法》条文,条理之清晰,谋划之深远,远超寻常草莽。其核心务实重利,尤重工商格致、兴办实业、开拓海贸,与我苏家乃至南洋华商百年来孜孜以求之通商环境、技术引进、产业兴邦之夙愿,高度契合!桂林光复,广西底定,其根基己成,羽翼渐丰。女儿身处其中,亲见其治下气象更新,人心渐附。女儿以为,此乃我苏家,乃至所有心系故土、不甘困守的南洋华商,千载难逢之历史机遇!当倾我苏家之力,鼎力襄助!”
“机遇?此乃泼天富贵之机,亦是灭顶灾祸之门啊!”另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成幕僚忧心忡忡地反驳,“清廷震怒,咸丰帝己下严旨,凡通冯者诛九族!天京杨秀清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南北两大强权夹击,冯都督纵有惊世之才,能否在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撑过这惊涛骇浪?尚未可知!苏家百年基业,几代人心血,皆系于家主一念之间。此时若将重注全数押下,万一…万一冯都督败亡,朝廷清算,杨逆报复,我苏家百年基业,恐将毁于一旦!南洋诸岛,再无我华商立锥之地啊!”
厅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哗哗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明远身上。
苏明远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踱步到巨大的舷窗前。窗外,是浩瀚无垠的南洋,波涛翻滚,连接着未知的远方。他凝视着这片承载了家族百年漂泊与奋斗的海域,目光深邃如渊。
“风险?”苏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沉寂,“我苏家自先祖驾一叶扁舟漂泊南洋,筚路蓝缕,哪一步不是刀尖舔血,与风浪搏命?清廷视我等为可弃可榨的化外之民,盘剥勒索,何曾有过半分体恤?天京洪杨,装神弄鬼,神神叨叨,其政令反复无常,绝非可依可托之主。至于冯华此人……”他猛地转身,举起手中那份《约法》,纸张在透过舷窗的光线下仿佛有了温度,“他敢废神权而立民权(虽有其限),敢倡格致而兴实业,敢开海禁而通万国,更敢在清妖与长毛两大强敌的虎视眈眈之下,开府建牙,颁布此等纲领!此等气魄、此等见识、此等手腕,老夫纵横商海数十载,阅人无数,亦生平仅见!怀瑾自幼聪慧,眼光独到,她既身临其境,断言可投,那便是我苏家该下注的时候了!”
他眼中精光爆射,一股久违的豪情与决断力瞬间充满全身,声音斩钉截铁:
“传令!即刻执行!”
“第一,调动苏家所有能动用的资金!调集所有能远航的船队!不计成本,不惜代价!避开清廷水师的重点封锁线,开辟隐秘航道,全力向广西靖南都督府输送冯都督急需的战略物资:上等精铁、优质硫磺、硝石(多多益善!)、新式机床(尤其是镗床、铣床等造枪炮利器之母机!)、美洲良种(棉花、甘蔗等高价值作物)、以及通晓矿冶、机械制造、纺织印染之西洋工匠!价格,”他语气决然,“按成本价结算!若冯都督府一时周转困难,部分物资…可先行赊欠!以我苏家信誉为凭!”
“第二,动用我苏家百年经营的所有人脉!联络南洋各埠、印度、香港…所有与我们交好、有实力的西洋商行、工程师、技术专家!告诉他们,在中国的南疆,广西靖南都督府,正敞开大门!那里有前所未有的、最优惠、最稳定的通商条款!有冯都督全力保障的相对安全的投资环境!更有整个南中国最渴求先进技术与设备的庞大市场!谁能率先提供冯都督清单上急需的技术、设备和人才,谁就能获得未来两广、乃至整个南中国广阔市场的优先准入权与最大份额!这是改变历史进程的入场券!”
“第三,即刻启动‘火种计划’!”苏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托付未来的庄重,“从苏家本族子弟、南洋各大华商家族中,遴选聪颖忠义、通晓格致之学或深谙商道精髓的年轻俊才!由族中最可靠、经验最丰富的掌柜和护卫带领,秘密进入广西!他们不仅是运输物资的纽带,更是未来连接南洋资本、技术与‘赤壤’(他用了女儿信中代指广西的隐语)新政权的血脉!他们将是我华商在新天地、新格局中开疆拓土、立足生根的根基与火种!”
最后,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万里海疆,看到女儿的身影,语气无比坚定:
“飞鸽传书,告诉怀瑾:苏家,是她最坚实的后盾!她只管放手施为,替苏家,也替我南洋华商,抓住这百年未有之变局!南洋的财富与力量,将源源不断地,为她所效力的新天地注入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