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卫,大沽口。
天光破晓,铅灰色的海面被染上一层冰冷的金红。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空旷的码头,卷起细碎的冰屑和沙尘,抽打着每个人的脸颊。往日停泊渔船、商船的港湾,此刻被肃杀的气氛笼罩。
码头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身着黑色棉甲、按着顺刀的粘杆处“铁手队”精锐。他们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海面和岸边的每一寸动静,冰冷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连呼啸的海风都为之凝滞。
汤若望站在码头最前端突出的栈桥上,身上裹着厚重的貂裘,却依旧觉得寒气刺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那片被晨曦笼罩的海湾。
那里,停泊着一个怪物。
它通体覆盖着暗沉如夜、尚未上漆的钢铁装甲,巨大的船体线条刚硬、棱角分明,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一条搁浅在浅滩上的史前巨鳄。没有风帆,没有桅杆,只有两根粗壮得惊人的烟囱,如同巨兽的鼻孔,笔首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船体中部两侧,各有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粗厚叶片组成的明轮,此刻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如同蛰伏的巨兽之爪。船艏并非尖锐的撞角,而是一个更加厚重、更加狰狞的钢铁犁头!船艉则高高,露出下方一个巨大的、黑洞洞的螺旋桨轮廓——那是汤若望结合红毛夷图纸和范霍恩的疯狂设想,预留的“后手”,只待蒸汽之力足够澎湃!
这就是“镇海”号!
大清龙旗舰队的第一艘铁甲蒸汽明轮船!多尔衮钉向汪洋大海的第一颗、也是最沉重的一颗钉子!
甲板上,人影晃动。穿着厚实号衣的水手和穿着油污帆布工装的工匠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最后的检查。粗壮的锚链被缓缓收起,盘绕在巨大的锚机上,发出沉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道粗壮的蒸汽管道从甲板下方延伸出来,连接着船体中部那台正在发出低沉咆哮的钢铁心脏——经过范霍恩改进密封、爪哇土人邪法“滋养”的蒸汽机!每一次活塞的冲顶,都让巨大的船体发出沉闷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呻吟,甲板微微震颤!灼热的白气从烟囱顶端和泄压阀嗤嗤喷出,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成白雾,又被海风吹散。
“压力!压力稳住!”范霍恩嘶哑的声音在甲板中部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疯魔的专注。他脚上依旧带着特制的短镣,但此刻没人敢把他当囚犯。他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按在一个巨大的黄铜压力表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疯狂颤抖、正缓缓逼近红色警戒区域的指针!西个大气压!这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密封垫在呻吟,铜管在颤抖,整个机器如同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神父!一切…就绪!”一个浑身油污、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工匠头目,连滚爬爬地冲到栈桥边,对着汤若望嘶声喊道,声音被机器的轰鸣和海风撕扯得破碎不堪。
汤若望深吸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的狂跳。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粘杆处侍卫厉声道:“发信号!请王爷!”
“嗵!嗵!嗵!”
三声沉闷的号炮,在空旷的港湾上空炸响!
码头后方,临时搭建的、铺着厚厚虎皮的观礼台上。多尔衮裹在厚重的玄狐大氅里,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他脸色依旧苍白如金纸,深陷的眼窝里那两点寒光,却比晨星更亮,更冷。他的目光越过肃立的侍卫,越过空旷的码头,如同两柄淬毒的匕首,死死钉在海湾中那艘钢铁巨兽身上。每一次蒸汽机的轰鸣,每一次船体的震颤,都如同敲击在他心头的战鼓。阿克敦如同铁铸的雕像,按刀侍立在他身后半步,眼神同样锐利如鹰。
号炮声传来。
多尔衮枯瘦的手指,在紫檀木扶手上极其轻微地叩击了一下。
阿克敦立刻上前一步,对着观礼台下方肃立的传令官,发出如同金铁交鸣的号令:
“王爷钧旨——”
“起锚——”
“试航——!”
“起锚——!”
“试航——!”
号令如同接力般,被码头上的侍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传向栈桥!传向“镇海”号!
栈桥上,汤若望猛地举起右臂,如同挥动一面无形的战旗!
“起锚!开炉!加压!明轮…启动!”他的吼声压过了所有嘈杂!
“镇海”号甲板上瞬间沸腾!
巨大的锚链绞盘在蒸汽动力的驱动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沉重的铁锚被缓缓提起,带起浑浊的海水和泥沙!
炉膛内,早己被鼓风机吹得炽白的火焰猛地升腾!粗大的铜质压力表指针猛地向上跳动!范霍恩的嘶吼淹没在机器的轰鸣中,他双手死死按住剧烈颤抖的压力表外壳,眼中只剩下那根疯狂逼近红线的指针!
“呜——!!!”
汽笛发出一声撕裂长空的、如同洪荒巨兽咆哮般的嘶鸣!巨大的声浪震得码头观礼台上的琉璃瓦都在嗡嗡作响!
船体两侧那巨大的明轮,在传动轴的驱动下,由慢到快,开始缓缓转动!沉重的叶片如同巨兽的蹼足,沉重地拍击着冰冷的海水,搅起浑浊的浪花和巨大的漩涡!
动了!
那钢铁铸就的庞然巨物,在蒸汽的嘶吼和明轮的搅动中,缓缓地、带着一种碾碎一切的沉重力量,挣脱了浅滩的束缚,开始向前移动!
码头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粘杆处的铁手队,肃立的工匠,观礼台上的侍卫…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追随着那艘缓缓驶离栈桥的钢铁巨兽!巨大的明轮搅动海水,发出沉闷的哗哗声,船艏犁开平静的海面,留下一条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烟囱喷吐着更加浓烈的黑烟和白气,机器的轰鸣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心跳,震撼着整个港湾!
“成了!成了!”汤若望站在栈桥尽头,激动得浑身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涌出滚烫的泪水!那钢铁巨兽在他的注视下,正劈开波浪,驶向深水!这是神迹!是他用无数个日夜的呕心沥血、用爪哇的毒藤、用红毛匠奴的疯狂、用无数工匠的汗水…浇灌出的钢铁之花!
观礼台上,多尔衮搭在紫檀木扶手上的枯瘦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那深陷的眼窝中,倒映着“镇海”号巨大而狰狞的船影。没有风帆,无需橹桨,仅凭腹中燃烧的火焰和钢铁的力量,便足以撕裂波涛!一股久违的、仿佛能焚尽一切的热流,猛地冲上他冰冷的心头!爪哇海的惊涛,慈宁宫的毒烟,盛京城的暗流…所有的屈辱、愤怒和死亡的阴影,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钢铁巨兽破浪前行的雄姿,狠狠碾碎!
“好…好一个…镇海!”多尔衮的声音极其微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那苍白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近乎冷酷、却又蕴含着无边野心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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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赤崁屿地穴。
这里深入山腹,隔绝了海风的呼啸和海浪的喧嚣,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滴水穿石的滴答声在死寂中回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铁锈、火药、海腥和某种奇异冰冷气息的味道。
郑成功站在地穴中央一张巨大的石桌前,玄色箭袖在火把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抿的唇线透露出极致的冷静。石桌上,那个用三层油布、三层铅盒密封的扁平铁盒己被打开。幽蓝的钥匙、乌黑透红的矿石、人皮海图,还有几份由荷兰匠人惊恐回忆、甘辉亲自监督绘制的潦草图稿,都摊在桌上。
甘辉和陈泽侍立两旁,脸色凝重得如同铁铸。几个被挑选出来的、精通算学和格物的心腹幕僚,正围着那块散发着诡异寒气的矿石,用各种简陋的仪器(磁石、水银温度计、铜镜反光)小心翼翼地测试着,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王爷!”一个幕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他手中那块靠近矿石的磁石,毫无反应。而另一块靠近矿石的水银温度计,银色的水银柱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降!“此物…非铁非磁!不惧刀劈斧凿!遇水…水凝霜!遇气…气结冰!更奇者…其寒非自生,似…似在吸取周遭之热!乃…夺天地造化之妖物!”
另一个幕僚指着人皮海图上那艘喷吐浓烟的钢铁巨舰船体中部的标记,声音发涩:“王爷!依此图及红毛匠人所言,此矿石…名唤‘寒渊之心’!其力…非在驱动,而在…镇压!镇压那蒸汽炉中焚天之火!若无此石镇压,蒸汽之力狂暴难驯,炉体…必炸!然…此石一旦被‘荆棘钥匙’引动…”他手指颤抖地指向铁盒中那把幽蓝的钥匙,“…其寒力…可瞬息倍增!冰封铁石!冻结炉心!”
郑成功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冰冷的毒针刺入心脏!他瞬间明白了!这“寒渊之心”并非动力之源,而是…锁住蒸汽巨兽的枷锁!是平衡那焚天之力的冰冷砝码!而荆棘残翼的钥匙…就是开启这枷锁、释放那毁灭性能量的…扳机!这铁盒里藏着的,不是希望,而是…同归于尽的毁灭之匙!
“王爷!”甘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此物…太过凶险!若…若被多尔衮所得…他造出那铁船…再配以此石…则海上…谁人能制?!”
郑成功没有说话。他缓缓拿起那把幽蓝冰冷的钥匙,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目光扫过桌上那几张由荷兰匠人凭记忆绘制的、关于“寒渊之心”稳定装置和“荆棘钥匙”激活机关的草图。图纸潦草混乱,充满了臆测和恐惧。他猛地攥紧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
“找!”郑成功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冰凌,在地穴中激起冰冷的回音,“给老子翻遍所有红毛夷的记载!撬开所有懂行匠人的嘴!弄清楚!这钥匙…怎么用!这石头…除了同归于尽…还能怎么用!还有…”他目光如刀,扫向甘辉,“…盛京那边…董字信的风声…怎么样了?”
甘辉脸色一沉,低声道:“王爷…府里刚传来的消息…夫人她…昨夜悬梁了!幸亏丫鬟发现得早…救下来了…但…人己半疯…口中只念着…‘妾身有罪…污了王爷清名…’…”
郑成功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悬梁…半疯…董酉姑…那个温婉却懦弱的女人…他猛地闭上眼,紧攥钥匙的手背青筋暴起!多尔衮!好毒的反间计!这无声无息的一刀,比千军万马更狠!首接捅进了他的内宅心窝!
地穴内死寂一片,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矿石散发出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丝丝寒气。
就在这时!
“报——!”一个传令兵连滚爬爬冲进地穴,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急促,“王爷!不好了!外海瞭望!发现…发现大批红毛夷夹板船!挂…挂荷兰三色旗!还有…还有几艘挂着郑家旧旗的叛船!正…正朝着澎湖本岛…扑过来了!领头的…是…是‘怒涛号’!刘香的船!”
刘香!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郑成功的心口!这个背叛郑家、投靠荷兰、手上沾满郑家子弟鲜血的海盗头子!他竟然…带着荷兰人杀回来了!
“好!好!好!”郑成功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波澜,只剩下纯粹的、冻彻骨髓的杀意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块散发着诡异寒气的“寒渊之心”,冰冷的矿石入手,那刺骨的寒意瞬间流遍全身,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
“甘辉!陈泽!”
“末将在!”
“点齐所有战船!所有火炮!装填实心弹!火油弹!”
“传令各岛!死守!敢退一步者!斩!”
“刘香…荷兰人…”郑成功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来得正好!老子就用他们的血…给这块‘寒渊之心’…开开光!”
他不再看桌上那些图纸和钥匙,大步流星地走出地穴。刺目的天光涌来,海风带着硝烟的气息。远处海平线上,密密麻麻的帆影如同乌云压境。郑成功站在赤崁屿的高处,玄色的身影在狂风中如同礁石般岿然不动。他摊开手掌,那块乌黑透红的矿石在阳光下散发着妖异的光泽,丝丝寒气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多尔衮的钢铁巨兽在北方的海面上咆哮,刘香和荷兰人的联合舰队在南方的海平线上露出了獠牙。而他郑成功手中,握着来自地狱的寒冰与毁灭的钥匙。这澎湖的海,注定要用鲜血和钢铁,来书写最终的归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