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鸟叫到第三遍时，山雾还缠在半山腰。小满推开窗，看见外婆戴着斗笠的背影正在茶垄间移动，像艘小船漂在绿海上。她抓起竹篮跑出去，晨露立刻打湿了裤脚，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专采一芽一叶。"外婆从茶丛中抬头，指尖捏着片嫩芽。小满学着掐茶尖，芽叶断开时渗出清透的汁液，在指腹留下淡绿的痕迹。茶树枝杈间挂着蛛网，露珠在网线上串成水晶项链，稍碰即碎。
日头爬上东山时，竹篮底才铺了层薄薄的嫩芽。外婆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夹着梅干菜的饭团。两人坐在茶树下吃早饭，看阳光透过叶片在掌心投下斑驳的光影。小满发现外婆手背上有道新鲜的划痕，老人家却笑着说："茶树给的见面礼。"
茶青摊在竹匾里萎凋时，外婆搬出了珍藏的炒茶锅。生铁铸的锅面磨得锃亮，像口小小的黑潭。小满负责烧火，松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候要稳得像春日的溪流。
"看好了。"外婆把茶青倒进锅里，手掌翻动的姿势像在抚摸流云。嫩叶与热铁相触的瞬间，清香猛地炸开，整个厨房都浸在春天的气息里。小满学着揉捻茶叶，烫得首缩手，外婆就握着她的手腕教她画圆："要像哄婴儿睡觉那样轻。"
午后，柳阿婆挎着竹篮来串门。篮里装着新摘的鼠曲草，嫩叶上还沾着泥星子。三个女人围坐拣茶，把炒好的茶叶按品相分成三六九等。最好的银毫装进锡罐，那是要留着待客的；稍次的封在竹筒里；碎茶末也不浪费，外婆说煮茶叶蛋最香。
小满在拣茶时发现片奇特的叶子——对生的叶脉间有道金线，阳光下像嵌了根细金丝。"这是茶宝。"柳阿婆的缺牙嘴笑得漏风，"百年难遇的好兆头。"外婆用红绳系住叶柄，挂在了灶王爷像前。
傍晚炒完最后一锅茶，外婆突然说要"打油茶"。她舀出新制的茶油，和糯米、花生一起炒香，再注入滚水。茶汤在锅里翻出奶油色的泡沫，香气勾得院里的芦花鸡都凑到厨房门口。小满捧着碗喝油茶，糊状的茶汤滑过喉咙，暖意立刻从胃里扩散到西肢。
夜里下起细雨。小满起夜时看见外婆独自在堂屋包茶饼。月光透过雨帘照在老人手上，陈年的普洱茶被蒸软后裹进新茶里，包成一个个小包袱。老人家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新生儿打包襁褓，每个茶饼都用竹箬扎得方方正正。
谷雨那天，村里的采茶歌从东山飘到西坡。小满跟着外婆去给古茶树敬香，那棵老茶树树干上布满青苔，树冠却爆出簇簇新芽。外婆在树下摆了五色饭，又往树洞里倒了半碗油茶。回家路上，她教小满辨认各种野茶：叶片肥厚的是山白茶，叶背泛红的是云雾茶，还有能做凉茶的黄荆条。
午后闷雷滚动，外婆说要趁雨前收晾晒的酱坯。两人刚收完最后匾豆酱，雨点就砸了下来。小满站在檐下看雨帘中奔跑的村民，突然听见外婆在厨房惊呼——灶台缝里那株西瓜苗，经过几场春雨己经蹿到两尺高，藤蔓正沿着砖缝攀援。
"得给它搭架。"外婆翻出捆陈年竹篾。小满帮忙扎架子时，发现西瓜藤的触须像弹簧般卷曲，碰到竹竿就紧紧缠住。雨停时，架子己经搭好，嫩藤在夕阳中舒展叶片，叶脉里还流淌着未干的雨水。
晚饭吃的是茶香虾。外婆用春茶的嫩芽炒河虾，青白的虾仁蜷曲成月牙状，裹着淡淡茶色。小满连虾壳都嚼得津津有味，酥脆的壳里沁着茶香，连指尖都沾着琥珀色的油光。饭后外婆泡了杯明前茶，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如初生，汤色清得像山涧的浅滩。
睡前小满翻开日历，在谷雨那天画了片茶叶。窗外，雨后的蛙鸣此起彼伏，偶尔有鱼在池塘跃起的水花声。楼下传来外婆整理茶具的动静，瓷碗相碰的脆响像某种夜虫的鸣叫。
她摸出枕头下的食谱册，发现"茶事"章节添了新内容：立夏该制薄荷茶，小满时节煮桑叶饮，夏至晒伏茶可祛暑……墨迹间夹着几根茶梗，摆成小小的"茶"字。
半夜忽然醒来，听见厨房有窸窣声。小满光脚下楼，看见外婆正在微弱的灶火前炒芝麻。铁锅里的芝麻跳得像群活泼的跳蚤，香气漫得连梁上的干玉米都似乎在抽鼻子。老人家见她来了，往她手心倒了把新炒的芝麻。温热的芝麻在齿间爆开醇香，有几粒粘在嘴角，被外婆用拇指轻轻抹去。
"明天做芝麻糖。"外婆的声音混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小满帮忙筛糖粉时，发现装糖的陶罐内壁刻着模糊的图案——像是许多年前某个孩子画的歪扭小花。
晨光爬上窗台时，第一锅芝麻糖刚刚凝固。外婆用菜刀把糖块切成菱形，金黄的糖体里嵌满黑亮的芝麻，像夜空撒满了星子。小满趁热偷吃边角料，糖渣粘了满脸，被外婆笑称"小花猫"。
院里的西瓜藤突然开了花，五瓣黄花像小喇叭对着朝阳吹奏。外婆说等花落了，就能结出灶台西瓜。小满蹲在藤蔓边数花苞，忽然发现叶片下藏着个拇指大的小瓜，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像颗坠落的星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