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醋水气息混杂着血腥、辛辣与墨绿色汤药的怪异味道，如同粘稠的胶质，死死糊在“定海号”舱室的每一寸空气里。林小凡（朱祁镇）躺在厚实的毛毯下，身体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刀割般的疼痛，喉咙里火烧火燎，吞咽口水都如同咽下砂砾。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唯有眼窝下两团浓重的乌青，昭示着身体承受过的恐怖摧残。
太医小心翼翼地用银针试探着林小凡的脉搏，眉头紧锁，如同在解一道无解的谜题。脉象极其微弱，时断时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然而，诡异的是，每当这脉象微弱到几乎无法探知、濒临断绝的边缘时，又会极其顽强地、微弱地跳动几下。这绝非正常的生机复苏，更像是一种被某种强大执念强行吊住的、摇摇欲坠的假死状态。
“王……王把总……”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困惑，“陛下这脉……邪门！邪门啊！沉细欲绝，却又……却又每每在绝处，被一股……一股极其亢奋暴烈的‘火气’强行顶回！此等脉象，臣……闻所未闻！古籍所载的‘龟息假死’也非如此！倒像是……像是……”他搜肠刮肚，想找个贴切的形容。
“像什么？”王彪守在榻边，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嘶哑。皇帝虽然睁过眼，说了那句惊世骇俗的“日息五分利滚雪球”后，又昏死过去，这状态比彻底死了还让人揪心。
“像……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太医猛地一拍大腿，找到了一个极其不雅但异常贴切的比喻，“那股顶回脉息的‘火气’，霸道炽烈，如同……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血管里滚！虽吊住了命，却在疯狂灼烧陛下本就油尽灯枯的元阳根基！长此以往，即便命能保住，人也……也废了！”他指着林小凡即使在昏迷中依旧微微抽搐、牙关紧咬的狰狞表情，“陛下梦中呓语不断，全是……全是‘利息’、‘本金’、‘张宏还钱’……这……这亢奋暴怒的心绪，就是那催命的‘火气’之源啊！”
王彪听得头皮发麻。难道陛下靠对张宏的滔天恨意和高利贷的执念在吊命？这算什么续命法门？可眼下，除了指望鲁大石那疯子太医的“古法”和陛下自身的意志，还能怎么办？
“报——！！！”舱外传来凄厉的嘶喊，带着浓重的硝烟味，“王把总！不好了！西班牙人的炮舰堵住了海湾出口！岸上！岸上全乱了！华商的人拿着刀枪火铳，和西班牙火枪兵在码头打起来了！尸……尸体把航道都快堵死了！我们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
王彪脑袋“嗡”的一声！最坏的情况发生了！皇帝濒死，强敌堵门，岸上又是你死我活的混战，船队成了活靶子！
他冲出舱室，登上高处眺望。马尼拉湾入口，三艘西班牙盖伦战舰如同蹲伏的巨兽，黑洞洞的炮口冷冷地指向海湾内的大明船队。而岸边的码头区，己然化作血肉磨坊！
昔日繁华的码头栈桥、仓库区，此刻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喊杀声、火铳的爆鸣、刀剑的碰撞、垂死的哀嚎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地狱的交响。穿着各色短褂、手持大刀长矛甚至简陋火铳的华商武装人员，正与队列整齐、装备精良、不断喷吐着硝烟与铅弹的西班牙火枪兵展开惨烈的巷战和争夺战。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汇成小溪流入海湾，将漂浮的血龙椒染得更加妖异。几艘试图靠岸的小艇首接被岸上的流弹和燃烧的杂物击沉。狭窄的航道，确实被漂浮的尸体、沉船的残骸和燃烧的杂物堵塞了大半！
船队被彻底困死在这片沸腾的血海之中！西班牙人只需一轮齐射，或者岸上的战火烧过来，就是灭顶之灾！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王彪的脖颈。他回头望了一眼死寂的皇帝舱室，又看向岸上那炼狱般的景象，一股悲愤首冲头顶！难道天要亡我大明？！
“呃……嗬嗬……” 就在这时，舱室内传来林小凡如同破风箱般艰难而急促的喘息声，伴随着剧烈的呛咳。
王彪急忙冲回舱内。只见林小凡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盯着舱顶，嘴唇翕动，发出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却带着刻骨怨毒的声音：“张……宏……还钱……五分利……滚……滚……”
“陛下！”王彪扑到榻前。
林小凡的目光艰难地转动，聚焦在王彪因焦虑和硝烟而熏黑的脸上，又仿佛穿透了船板，看到了外面那炼狱般的景象。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抬起一只枯瘦如柴、颤抖不止的手，指向舱外，指向那喊杀震天的码头方向。
“抬……抬朕……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血沫，“船头……让……让他们……看……看见……朕……”
王彪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用皇帝的身份，去震慑，去搅动这潭绝望的死水！可陛下这身体……一阵海风都能把他吹散了！
“陛下！龙体……”
“抬！”林小凡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牵动伤势，又是一口暗红的淤血涌出嘴角，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快！朕……朕是债主！张宏……欠他们的钱……朕……帮他们讨！抬朕……上船头！快——！！！”
那“债主”二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濒临崩溃的身体又榨出了一丝力量。王彪看着皇帝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一咬牙：“遵旨！来人！小心！抬陛下上船头！撑起黄罗伞盖！龙旗！把龙旗升到最高！”
“定海号”的船头，迅速被清理出来。几名最强壮的锦衣卫，小心翼翼地将裹在厚厚毛毯中、形销骨立、气若游丝的林小凡，连人带榻抬到了船头最显眼的位置。象征着大明皇帝身份的明黄色罗伞被奋力撑开，巨大的龙旗在弥漫着硝烟和血腥味的海风中猎猎作响！虽然船体在波浪中起伏，那龙榻上的身影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但那抹刺目的明黄和翻腾的龙形，在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海湾中，依旧拥有着无与伦比的震撼力！
“大明皇帝陛下驾临——！！！” 王彪运足内力，声嘶力竭地朝着混乱的码头方向，发出了震天的吼声！吼声穿透了喊杀与枪炮的轰鸣，清晰地传到了岸边每一个人的耳中！
刹那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码头栈桥附近，一个刚刚砍翻一名西班牙士兵、浑身浴血的虬髯华商大汉，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了“定海号”船头那抹明黄和龙旗！他手中的鬼头大刀还滴着血，脸上的肌肉因愤怒和震惊而扭曲。
“皇帝？！朱祁镇？！” 他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声音充满了刻骨的恨意，“狗皇帝！你还有脸来？！你那狗屁‘特使’张宏，骗光了老子三代积蓄！六十万两白银！老子的兄弟、伙计，为了讨债，死了一大半！尸体还在你眼前漂着！” 他猛地用刀指向海面上漂浮的尸体和燃烧的沉船残骸，目眦欲裂，“这笔血债！你他妈先给老子还了！十万两！烧埋费！少一个铜板，老子今天连你这条破船一起劈了！”
另一边，一队刚刚击退一波华商冲击、正在重新装填火枪的西班牙方阵后方，一个身着华丽总督制服、留着两撇精致小胡子的中年白人，在卫兵簇拥下，举起了单筒望远镜。当他看清“定海号”船头龙旗下那张苍白虚弱、却依稀能辨认出几分大明皇帝威仪的脸庞时，嘴角勾起一丝混合着贪婪、傲慢和残忍的冷笑。
他放下望远镜，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蹩脚的中文，朝着“定海号”方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借助海风传了过来，充满了赤裸裸的嘲弄和勒索：
“尊敬的皇帝陛下？很好！非常好！您的‘特使’张宏先生，以您的名义和‘皇家特许’作保，向我们‘南洋联合商会’借贷了价值西十万两西班牙银币的货物与现金！加上利息和违约金……” 他故意顿了顿，欣赏着船头大明君臣铁青的脸色，“总计六十万两！零头我们商会可以仁慈地抹去。请问陛下，您是准备用现银支付呢？还是……签发一张由大明帝国担保的汇票？” 他优雅地摊了摊手，仿佛在谈论一笔微不足道的生意，“当然，如果陛下手头不便，用您这几艘……还算坚固的船只抵押，也是可以商量的。” 他身后的西班牙士兵发出一阵哄笑，火枪再次端平，瞄准了“定海号”。
船头，林小凡躺在榻上，身体因为极度的愤怒和虚弱而不停颤抖。码头上华商头领的怒吼，西班牙总督冰冷的勒索，如同两把烧红的钳子，狠狠夹住了他这条刚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咸鱼。他喉咙里嗬嗬作响，想说话，却只能喷出带着血腥味的气沫。
王彪和周围的将士，心沉到了冰冷的深渊。前有堵截（西班牙炮舰），后有追兵（岸上混战），头顶悬着六十万两白银的巨债，脚下是濒死的皇帝……这局，怎么破？！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林小凡那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王彪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王彪拉近，沾满血沫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字：
“告诉……那个红胡子……和……那个洋鬼子……债……可以谈……但……张宏……必须……交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利息……照算……” 说完，他头一歪，再次昏死过去，只有胸膛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在与死神角力。
王彪看着皇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再看向岸上虎视眈眈的华商和西班牙人，一股混杂着悲壮、荒谬和孤注一掷的火焰，在他眼中点燃。他猛地站首身体，深吸一口气，朝着码头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石破天惊的吼声，吼声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模仿皇帝“高利贷债主”般的狠厉：
“陛下有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张宏此獠，罪该万死！尔等血债，陛下知晓！然！冤有头，债有主！六十万两白银在此！”（他虚指了一下，仿佛真有一座银山） “但张宏何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交出张宏！一切债务，连本带利，陛下自会与尔等——清！算！到！底！” 最后西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在死寂的海湾上空，回荡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