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湍急、无尽的黑暗。
白琇(鬼手)的意识在刺骨的暗河水流中浮沉,如同狂涛中的一叶小舟。仅存的意志化作一根无形的绳索,死死拴住身旁三个昏迷的同伴——陈衍冰冷的手腕、石莽漂浮的衣襟、褚良绵软的手臂。每一次水流冲击带来的撞击,都让她经脉逆冲的内伤如烈火灼烧,冰冷的河水贪婪地吞噬着体温,眼皮重若千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意识即将彻底被黑暗吞没的刹那——
哗啦!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们从水中扯出!清新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猛地灌入肺中!白琇剧烈地呛咳起来,冰冷的水和温热的血沫一同从口鼻中涌出。刺目的天光让她瞬间闭上刺痛的眼睛,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正被拖拽着,身下是潮湿的草地和硌人的碎石。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是从哪处龙王殿里逃难出来的?”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浓浓惊诧的女声在头顶响起,“还拖了个铁疙瘩似的壮汉!你这女娃子,看着风一吹就倒,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和狠劲儿?”
白琇艰难地睁开被水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葛衣、身形佝偻却手脚利落的老妪,正蹲在她旁边,枯瘦的手指飞快地探着陈衍的鼻息和脉搏。老妪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透着阅尽世事的精明与不容置疑的干练。
她身后不远处,是一间依着山壁搭建的简陋茅屋,屋前挂着成串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啧!这小子伤得最重!魂儿都飘了一半了!这大个子是外伤要命!这老书生是内伤加虚脱!你这丫头...” 老妪的目光扫过白琇惨白如纸的脸和手臂上因用力过度而崩裂的伤口,以及她死死抱在怀里的那个湿漉漉的玉匣(封灵函),眉头拧成了疙瘩,“...内伤也不轻,还带着股邪门的阴寒气!先别管你那宝贝疙瘩了!都给我抬进去!”
不由分说,老妪招呼着旁边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面相憨厚的年轻后生(显然是她的帮手),两人合力,将昏迷不醒的陈衍、石莽和褚良,连拖带抬地弄进了茅屋。白琇挣扎着想自己起来帮忙,却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栽倒。
“逞什么强!” 老妪回头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容置疑,“想让他们活命,就乖乖听话!阿木,扶这丫头进来!”
名叫阿木的后生连忙过来,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浑身湿透、摇摇欲坠的白琇。他的动作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谨慎,没有丝毫逾矩。
茅屋内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些,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三张简陋的木板床被临时拼在一起,陈衍、石莽和褚良并排躺着,身上湿透的衣物己被阿木快速而小心地除去,盖上了干燥但粗糙的布单。
药婆婆的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她先扑到伤势最重的陈衍身边,枯瘦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他头顶、胸口几处要穴飞快点按,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鹿皮针囊,抽出几根细如牛毛、长短不一的金针,以令人目眩的手法,闪电般刺入陈衍头顶百会、胸口膻中、手腕内关等穴位!金针入体,陈衍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竟奇迹般地稍微平稳了一丝!
“吊住魂儿了...剩下的看天意和他自己的造化了。” 药婆婆舒了口气,但眉头未展。她又迅速转向石莽,看着他后背那深可见骨、被水泡得发白的狰狞伤口,倒吸一口凉气:“好凶的斧伤!再深半寸就劈断脊梁了!阿木!烧水!拿我的‘玉肌生骨散’和‘金疮止血膏’来!还有那坛‘九蒸九晒的烈酒’!快!”
茅屋里顿时忙碌起来。阿木像个陀螺般转来转去。药婆婆则展现出与她年纪不符的惊人力量和精准手法。她先用烈酒狠狠冲洗石莽的伤口,疼得昏迷中的石莽都无意识地抽搐。
接着将一种碧绿色的药粉(玉肌生骨散)均匀洒在创面上,又厚厚地涂上一层散发着奇异清香的黑色药膏(金疮止血膏),再用煮沸消毒过的干净布条仔细包扎。处理完石莽,她又马不停蹄地为褚良施针顺气,喂下自制的固本培元药汤。
最后,她才来到被阿木安置在角落小凳上的白琇面前。
“手伸出来。” 药婆婆的语气不容置疑。
白琇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腕。药婆婆三指搭脉,闭目凝神片刻,眉头越皱越紧:“好霸道的阴寒逆冲之力!伤及手厥阴心包经,更有一股外来的怨戾之气盘踞不去!你这丫头,练的什么邪门功夫?还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 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白琇怀中紧抱的封灵函。
白琇无法言语,只是抿紧苍白的嘴唇,摇了摇头。她眼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恳求,目光投向昏迷的同伴。
药婆婆看着她倔强又脆弱的模样,再看看床上三个生死未卜的男人,终究是叹了口气:“罢了罢了,婆婆我在这北邙山下采了一辈子药,救过的人,埋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你们这一身伤,一看就知道是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归墟鬼地方’爬出来的!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开眼!先顾眼前吧!” 她不再追问,取出几根银针,手法同样迅捷地刺入白琇手臂几处穴位,又递给她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辛辣气味的赤红药丸:“含着!别吞!这是‘赤阳护心丹’,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阴寒逆气,暖住心脉!其他的,等缓缓再说!”
辛辣的气味冲入鼻腔,一股暖流顺着喉咙缓缓扩散,驱散了些许刺骨的寒意,也让几乎涣散的精神重新凝聚。白琇感激地看了药婆婆一眼,依言将药丸含在舌下。
接下来的几天,小小的药庐成了与世隔绝的避风港,也是生死拉锯的战场。
药婆婆展现了惊人的医术。陈衍在昏迷中依旧高烧不退,时而浑身滚烫如同火炭,时而冰冷如坠寒冰,口中呓语不断,喊着“师父...星象...错了...”,又或是“白琇...快走...”。
药婆婆每日为他行针渡穴,以金针引导紊乱的阴阳之气,又用秘传的药浴蒸腾其体魄,拔除识海受创淤积的阴邪。白琇默默守在一旁,用浸了药婆婆特制“清心薄荷露”的湿布,一遍遍擦拭他滚烫的额头和渗血的唇角。
当他冰冷颤抖时,她会不由自主地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看着他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她心中那冰封的角落,悄然裂开一道细缝。
石莽的恢复则如同他本人一样刚猛。玉肌生骨散和止血膏发挥了奇效,加上他本身强横的体质,后背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结痂收口。只是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让他大部分时间仍在昏睡,偶尔醒来,便是饿虎般嚷着要吃的。阿木成了他的专属“饲养员”,药婆婆特制的“十全大补肉糜羹”一盆接一盆地喂下去。
褚良是恢复最快的。药婆婆的固本汤药和针灸很快理顺了他的内息。清醒后,他挣扎着向药婆婆和阿木郑重道谢,又强撑着精神,凭借博闻强记,帮药婆婆辨识了几种她采到却不认识的罕见草药作为回报。他与药婆婆谈论药理、古方,竟十分投缘。
白琇的内伤在赤阳护心丹和药婆婆后续的汤药调理下,也渐渐稳定。那因血魂共鸣和经脉逆冲带来的剧痛和阴寒感消退了大半。她依旧是沉默的,但眼神中少了些死寂的冰寒,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同伴的关切。
她会主动帮忙煎药、晾晒草药、打扫药庐。当她默默将煎好的药端到陈衍床前,小心翼翼用勺子撬开他紧抿的唇,一点点喂进去时,药婆婆在一旁看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会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笑意。
这一日,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洗刷着药庐外的青山。陈衍的高烧终于退了,呼吸变得平稳悠长,虽然依旧未醒,但脸色不再吓人的灰败。白琇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汤药坐在他床边。雨丝敲打着窗棂,药庐内弥漫着草药的清香和难得的宁静。
她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小心地喂到陈衍唇边。就在药汁触及他唇瓣的刹那,他浓密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
白琇的手瞬间僵住。
那双紧闭了数日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初时眼神涣散、迷茫,仿佛迷失在无边的黑暗里。但很快,焦距慢慢凝聚,落在了近在咫尺、那张写满惊愕与担忧的苍白面容上。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雨声、药香、同伴的鼾声...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陈衍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沾着褐色的药汁。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认出眼前人的震惊,再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庆幸、后怕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复杂光芒。
他看着她脸上未愈的擦伤,看着她眼中来不及掩饰的关切,看着她僵在半空、还沾着药渍的手指。
没有言语。
陈衍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艰难,仿佛有千斤重。他的指尖带着微弱的颤抖,轻轻拂过白琇脸颊上那道被碎石划破、己经结痂的细小伤痕。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
白琇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那冰封心湖的坚冰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微凉的触碰和那双深邃眼眸中的复杂情愫,悄然融化了一角。
药庐内,只有春雨沙沙。
角落里,正在捣药的药婆婆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丝看透世事的、温和的弧度。她轻轻对旁边好奇探头的阿木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