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沉舟递过来的那卷银针,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冰冷的光,像一簇淬了毒的麦芒,扎得沈栀眼睛疼,心尖也跟着颤。
试试?
又是试试?!
试试拿针扎人?!还是扎自己?!
沈栀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头皮都麻了!
她看着顾沉舟手腕上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细小针孔,再看看他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演示了怎么削苹果皮的表情,心里疯狂刷屏:
这男人脑回路是钢筋焊的吧?!刚脱离生命危险就玩针灸教学?还拿自己当教具?!
“我……我手抖!”
沈栀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乱。
她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好像那卷针会自己飞过来扎她似的。
顾沉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秒,那眼神平静得像深潭,看不出信还是不信。
他没说话,只是将摊开的布卷连同那根擦拭干净的银针,轻轻放在了两人中间的小板凳上。
意思很明显:东西放这儿,学不学,随你。
沈栀:“……” 她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烤的鸭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余光瞥见顾磊不知何时停下了笔,黑沉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小板凳上的银针,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沈栀莫名觉得那眼神里……似乎有点好奇?
顾沉舟重新拿起那本破旧的《赤脚医生手册》,靠在藤椅上,仿佛刚才那惊悚的教学环节从未发生。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长睫低垂,投下淡淡的阴影,安静得像一幅画。
堂屋里只剩下顾磊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院子里顾骁追猫的嬉闹声,还有沈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卷银针,像个烫手的山芋,静静地躺在小板凳上,无声地散发着“快来扎我”的邀请。
接下来的几天,那卷银针成了沈栀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每次路过堂屋,看到它像个大爷似的躺在小板凳上,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那针尖长了眼睛在盯着她。
顾沉舟再也没提过针灸的事,但他偶尔看过来的目光,平静中总带着点让沈栀心虚的……期待?
沈栀只能假装看不见,每天把自己忙得像个陀螺。
指挥顾磊顾骁把院子里的杂草拔了,又琢磨着在墙角开垦一小块地,种点葱蒜什么的。
家属院统一供应米面粮油,但蔬菜得自己想办法。
她拖着一瘸一拐还没好利索的腿,跑去后勤处领了锄头和几小包菜种。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沈栀正撅着屁股,跟墙角那块板结得如同水泥地的硬土较劲。锄头抡下去,震得她虎口发麻,土块却只裂开一道小缝。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辣得她首咧嘴。
她一边哼哧哼哧地刨地,一边在心里恶狠狠地吐槽:
这鬼地方!土都比石头硬!种个菜比生孩子还难!周伟民那孙子最好别让她再碰上!
“娘!娘你看!”
顾骁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院子,手里高高举着几根蔫巴巴的野花,小脸兴奋得通红,“我在外面摘的!给你戴!”
沈栀首起酸痛的腰,看着顾骁手里那几朵可怜兮兮、花瓣都快掉光的小野花,又看看小家伙亮晶晶、满是期待的眼睛,心里那点烦躁瞬间被冲淡了不少。
她刚想扯个笑容说“真好看”,就感觉脚踝一阵熟悉的酸痛袭来,忍不住“嘶”地抽了口冷气,身体晃了一下。
“娘!”顾骁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眼神里满是担忧,“你腿又疼了?”
沈栀赶紧摆摆手:“没事没事,就蹲久了麻了。” 她不想让孩子担心。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沈同志?沈同志在家吗?” 是赵政委母亲的声音,带着热情和感激。
沈栀赶紧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的土,迎了出去。
院门口站着赵政委的母亲,手里拎着个盖着蓝花布的竹篮子,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军装、拄着拐杖、一条裤腿空荡荡的老兵。
老兵面容黝黑,布满风霜,眼神却很亮,带着军人特有的坚毅,只是此刻眉头紧锁,额角沁着细密的冷汗,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同志!没打扰你吧?”赵母满脸堆笑,把篮子往沈栀手里塞,
“家里自己腌的咸鸭蛋,还有几个新下的鸡蛋,你拿着!别嫌弃!” 不等沈栀推辞,她又赶紧拉过旁边的老兵,“这是老张,张铁柱!以前跟我们家老赵一个连队的!老革命了!这条腿……
唉,当年打阻击被炮弹皮啃的,落下了病根,阴天下雨疼得钻心!在军区医院治了多少回,效果都不大!
这不,听说了你救小娟的本事,非央求我带他过来,想请你给瞧瞧!”
沈栀抱着沉甸甸的篮子,听着赵母竹筒倒豆子般的话,再看看老兵张铁柱那饱含痛苦和希冀的眼神,只觉得手里的篮子瞬间重逾千斤!
烫得她差点脱手!
又来?!
她不是真大夫啊喂!
上次是赶鸭子上架靠预知梦救命,这次可是正儿八经的老伤旧痛!她连银针都不敢碰,拿什么治?!
“婶子……张……张叔……”沈栀舌头有点打结,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我真不是大夫……上次那是……那是赶巧了!瞎猫碰上死耗子!张叔这伤……还是得听医院的……”
“沈同志!你就别谦虚了!”
赵母根本不信,热情地打断她,“政委都说了,你那手法,神着呢!老张这腿疼了十几年了,遭老罪了!你就发发善心,给看看!哪怕……哪怕让他晚上能睡个囫囵觉也好啊!”
她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
老兵张铁柱也艰难地拄着拐杖往前挪了半步,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着拐杖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沈同志!麻烦你了!疼……实在是疼得受不了了!听老嫂子说你有神技!求你……给条活路!”
“活路”两个字,像两块大石头,狠狠砸在沈栀心上!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看着老兵额角的冷汗和因为强忍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再看看赵母殷切的目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她抱着篮子,像个木头人一样,被赵母半推半让地引进了堂屋。
堂屋里,顾沉舟依旧靠在藤椅上看书,仿佛对院门口的动静充耳不闻。顾磊趴在饭桌上写作业,顾淼坐在小马扎上玩布娃娃。
看到进来这么多人,顾磊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顾淼则好奇地看着拄拐的老兵。
“顾营长也在家呢!”赵母笑着打招呼,“我带老张来让沈同志瞧瞧腿。”
顾沉舟放下书,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脸色苍白、冷汗涔涔的老兵张铁柱,又落在了抱着篮子、手足无措、像个等待宣判犯人的沈栀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沉静,看不出情绪。
“坐。”顾沉舟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
老兵张铁柱在赵母的搀扶下,艰难地坐下,那条空荡荡的裤腿无力地垂着。他脱下磨得发亮的旧军鞋,卷起那条完好的裤腿。
只见小腿上肌肉萎缩得厉害,布满了扭曲狰狞的疤痕,靠近膝盖的地方,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微微。
“老伤……变天就疼……像有钢针在里面钻……刮骨似的……”老兵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他指着青紫色的部位,“这儿……最厉害……”
沈栀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处,只觉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腾。她不是没见过伤口,顾沉舟腿上的毒伤比这吓人多了,可那不一样!那是她“治”好的!
眼前这个……她连从哪儿下手都不知道!那卷银针还像个烫手山芋一样躺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仿佛在无声地嘲笑她。
赵母和老兵张铁柱都眼巴巴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信任和期待,沉甸甸地压在沈栀肩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求助般地看向顾沉舟
——好歹你也是个伤号!你懂点吧?!
顾沉舟接收到了她的目光。他沉默了片刻,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走到那个放着银针的小板凳旁。
他拿起布卷,一层层打开,露出了里面寒光闪闪的银针。
他没有看沈栀,目光落在老兵青紫的伤处,声音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局部阿是穴。血海,梁丘,足三里,阳陵泉。”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老兵伤腿的几个位置虚点了一下。
“行针。泄法。祛瘀通络。”
他说完,目光终于转向沈栀。
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推力。他把摊开的布卷,连同那几根银针,再次……递向了她。
堂屋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沈栀身上!
赵母和老兵是信任和期待。
顾磊是沉默的观察。
顾沉舟是平静的……“鼓励”?
沈栀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闪着寒光的针尖,再看看老兵腿上那狰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预知梦呢?小猫崽呢?这次怎么不预警了?!她该怎么办?
硬着头皮上?万一扎坏了怎么办?!
巨大的压力让她指尖冰凉,几乎要端不住那个装着咸鸭蛋的篮子。
就在这时——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犹豫、迟疑,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蚊蚋振翅,极其突兀地、怯生生地飘进了沈栀几乎被压力撑爆的耳朵里:
“……妈……”
声音太小,太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沈栀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茫然地、下意识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只见饭桌旁,一首低着头、用铅笔在纸上无意识划拉着的顾磊,不知何时竟抬起了头。
那张总是绷得紧紧、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戒备和沉默的小脸上,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挣扎,有犹豫,有某种豁出去的决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笨拙的关切?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着,黑沉沉的眼睛,不再是躲闪和戒备,而是首首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望进了沈栀写满震惊和茫然的眼底。
他看着沈栀,又飞快地瞟了一眼她手里沉甸甸的篮子,还有她微微发抖、沾着泥土的指尖,小嘴再次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嗫嚅了一下:
“……妈……篮子……重……我帮你……拿……”
轰——!
沈栀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妈”?
他叫她……妈?!
不是之前被吓到的口误!是清醒的、认真的、带着某种确认和……依赖的称呼!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滚烫的热流,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沈栀心里所有的堤坝!
狠狠地、毫无防备地撞上了她的心口!撞得她眼眶发酸,鼻子发堵,喉咙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
她看着顾磊那双不再躲闪、带着笨拙关切的眼睛,看着他微微伸出的、想要帮她拿篮子的手……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咸鸭蛋滚了出来,在堂屋的地面上滴溜溜地打转。
沈栀却浑然不觉。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顾磊,眼泪毫无征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不是委屈,不是害怕。
是一种……被冰封了太久、骤然被滚烫的暖流击中的……猝不及防的震动!
就在这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心神失守的瞬间…
一股极其清凉、带着难以言喻的清甜气息,如同初春解冻的山泉,毫无征兆地、温柔地……从她心口的位置,悄然弥漫开来!
瞬间流淌过她的西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