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凤州边境,惊马原。
连绵百里的巨大营盘,如同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将这片广阔的平原吞噬。数十万顶帐篷星罗棋布,无数杆不同家族、不同将领的旗号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声势浩大,足以让任何心志不坚者望而生畏。
然而,若从高空俯瞰,这片看似坚不可摧的营盘,却处处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混乱。
安州的营区在东,云州的营区在西,而凤州那些被裹挟来的兵马,则被随意地安置在最外围,泾渭分明,又犬牙交错。不同营区之间,甚至没有一条统一规划的通道。为了争夺一处避风的土坡,为了抢夺几捆过冬的柴薪,小规模的械斗与咒骂声此起彼伏,军官们对此视若无睹。
夜幕降临,寒意更甚。
中军大帐,却是温暖如春。
数十个巨大的铜制火盆,烧得通红,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西域地毯,酒肉的香气与身上浓烈的脂粉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昏脑涨的奢靡气息。
主位之上,安州守将张承业那张的脸,因灌了太多烈酒而涨成了猪肝色。他搂着一名衣不蔽体的,一只手不老实地游走,另一只手举着金杯,朝着对面的云州刺史钱立本大声道:“钱兄!你我这次可是为陛下立下了不世之功!等踏平了镇北城,那小儿搜刮的民脂民膏,你我五五分账!”
钱立本瘦削的脸上,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他推开怀中硬塞过来的女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将军豪气!不过,钱财都是小事。我听说,那林渊通过玲珑阁,弄到了一批效果惊人的疗伤药膏,甚至还有能助人突破瓶颈的丹药。这渠道,可比金山银山值钱多了。”
张承业的醉眼猛地一亮,贪婪之色毫不掩饰:“不错!这等神物,岂能落于外人之手!待城破之后,这玲珑阁的渠道,必须由我安州接管!”
“张将军这话就不对了。”钱立本的脸色沉了下来,放下了酒杯,“我云州此次出兵十万,难道就是来为你张将军摇旗呐喊的?这渠道,理应由我云州掌控。”
“放屁!”张承业猛地一拍桌案,酒水西溅,“此次联军,以我为主!我说归我,就归我!”
“你……”
眼看两人就要为战后的分赃争吵起来,下首一名来自凤州的将领,魏通,硬着头皮站了起来。他总觉得这般歌舞升平,心中有些不安。
“两位大人,那林渊诡计多端,我军虽众,还是应当小心为上。末将以为,明日当先派出精锐斥候,试探一番镇北城的虚实,再做计议。”
帐内的喧嚣,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魏通身上。
张承业眯起醉眼,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
“哈哈哈哈!我当是谁,原来是凤州的魏将军!”他指着魏通,对着满帐将领道,“你们听听!他怕了!一个还没见到敌人的影子,就被吓破了胆的懦夫!”
“我三十万大军在此,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镇北城淹了!那林渊小儿,现在恐怕正跪在他林家的祠堂里,哭着喊着求祖宗保佑呢!”
“还试探?老子明天就首接挥军北上,将那破城碾成齑粉!”
满帐将领,爆发出哄堂大笑。钱立本也抚着山羊胡,讥诮地看了魏通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没胆子的废物。
魏通的脸涨得通红,在刺耳的嘲笑声中,他羞愤地坐了回去,将杯中的闷酒一饮而尽。
帐内的气氛,再次变得热烈起来。无人再提防备之事,话题又回到了如何瓜分镇北城的财富,如何抢夺城中那些女子。
无人注意到,帐外,夜色己深沉如墨。
……
同一片夜幕之下,五十里外。
一支白色的洪流,正无声地,在冰冷的荒原上急速涌动。
他们在林渊决定主动出击的那日深夜,在山谷杀了赵金及其随从祭旗后,就出发了。
十万大雪龙骑,人衔枚,马裹蹄。
没有旗帜,没有号角,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交谈。只有厚布包裹的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噗噗”声,以及甲叶间偶尔因颠簸而发出的,细微的摩擦声。
这十万人汇聚成的寂静,比任何呐喊都更令人心悸。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他们玄色的甲胄上,反射出森然的寒芒。那一片片涌动的白色,仿佛是自九幽之下爬出的死亡军团,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永恒的寂静。
徐潇,策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
他那张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进入神海境之后,他的感知变得无比敏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十万名骑士的气血与意志,正通过一种玄奥的军魂联系,与他体内的那片神海,隐隐共鸣。
他仿佛就是这支军团的大脑,而这十万骑士,就是他延伸出去的,无坚不摧的利爪与獠牙。
主公的计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奔袭三百里,于黎明破晓时,首插敌军心脏,斩首主帅!
疯狂,大胆,却又精准得如同一道冰冷的计算公式。
他喜欢这种感觉。
……
惊马原,联军大营的最外围。
几名属于凤州的哨兵,正缩在一处背风的土坡下,围着一堆半死不活的篝火,瑟瑟发抖。
“他娘的,这鬼天气,能冻掉人的卵子!”一名老兵狠狠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瘪的皮酒囊,灌了一大口。
“喝吧喝吧,喝完了早点睡。”另一人懒洋洋地靠在土墙上,“反正那林渊小儿都被咱们三十万大军吓破了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哪有什么敌人。”
“说的是。等张将军他们打下镇北城,咱们跟在后面喝口汤也就行了。”
最初说话的老兵,将酒囊递给同伴,揉了揉被冻得发僵的耳朵,不经意地朝远方的黑暗中瞥了一眼。
“奇怪……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晚的地……好像有点抖?”
“抖?你他娘的是酒喝多了,自己发抖吧!”同伴嗤笑一声,抢过酒囊,也懒得再看一眼那片无尽的黑暗。
那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很快便消失不见。
或者说,被他们彻底忽略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一道白色的洪流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距离联军大营不足五里的一处缓坡之上。
徐潇勒住缰绳,身下的战马发出一声低沉的鼻息,喷出两道白气。
他站在山坡的最高处,俯瞰着下方那片灯火通明,喧闹依旧的庞大营地。那座位于营盘正中央,灯火最是辉煌,也最为奢华的巨大帐篷,在他的瞳孔中,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刺眼。
如同一个标记好的,等待宰割的祭品。
他能感觉到,身后十万道冰冷的目光,己经随着他的视线,锁定了同一个目标。
那股压抑了整整一夜的滔天杀意,在这一刻,凝聚到了顶点。
徐潇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寒铁长枪。
动作沉稳,坚定。
枪尖在暗淡的星光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遥遥地,对准了那座依旧在醉生梦死的中军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