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人声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在我混沌的脑子里形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就在这乱糟糟的喧嚣中,一个声音,一个极其熟悉、曾无数次在我溺毙噩梦中响起的嘶哑咆哮,如同冰锥般猛地刺穿这片混沌!
个瘪犊子玩意儿!给脸不要脸是吧?
嗡——!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
我猛地抬起头,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惊恐万状地循着那噩梦般的声音来源望去。
就在斜对面,一个卖农具的摊子前。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汉子,像半截铁塔杵在那里。
他穿着件洗得发黄、被汗水浸透的跨栏背心,在外的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如同盘踞的老树根。古铜色的脸膛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蜈蚣似的暗红色刀疤,从左边眉骨一首斜拉到嘴角,让那张原本就凶悍的脸更添了几分戾气。
此刻,他正梗着脖子,蒲扇般的大手揪着一个瘦小摊主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嘴里骂骂咧咧,显然是在为价格争执。
赵铁柱!
前世那个挥舞着杀猪刀,一路咆哮着把我追进池塘,最终让我溺毙的赵铁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倒流。冰冷的池水再次漫过头顶,水草缠绕脚踝的窒息感真实得令人颤栗。
他暴怒扭曲的面容,刀刃反射的寒光,还有那绝望的、灌满口鼻的腥臭池水……所有被刻意压抑、深埋心底的死亡恐惧,如同蛰伏的毒蛇,在这一刻猛地昂起头,吐出了冰冷的信子!
“呃……”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从我喉咙里挤出来,声音细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两条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地上下去。牙齿咯咯作响,上下碰撞,连带着下颌骨都在疯狂打颤。
冷汗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后背那件单薄的蓝布褂子,冰冷的湿意紧贴着皮肤,激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视野开始发黑,旋转,集市上所有的喧嚣都退到了遥远的地方,只剩下赵铁柱那张带着刀疤、因暴怒而扭曲的脸,在我眼前无限放大、逼近。
老蒯?老蒯!你干啥玩意儿?抽风啦?!”
王雨姐那极具穿透力的、带着浓浓疑惑和一丝不耐烦的吼声,像一根钢针,猛地刺破了我被恐惧完全笼罩的意识泡沫。
她似乎刚砍完价,手里拎着刚买的一包粗盐,一回头,就看到我面无人色、抖如落叶、眼看就要瘫倒在地的怂包样。
没等我做出任何反应,赵铁柱那边似乎也解决了争执。
他恶狠狠地推搡了那摊主一把,骂骂咧咧地转过身,那双鹰隼般凶戾的眼睛,带着余怒未消的暴躁,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
然后,他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毫无预兆地、精准地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脸上的暴怒神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其古怪的、混杂着惊愕、难以置信和某种深不见底的阴鸷所取代。
那道狰狞的刀疤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微微抽搐了一下,像一条活过来的蜈蚣。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这具属于“老蒯”的躯壳,首抵灵魂深处那个叫做“李富贵”的、早己腐烂的幽魂。
那眼神里,没有疑惑,只有一种近乎洞穿的冰冷和……嘲弄?
一股寒气从我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比刚才纯粹的恐惧更甚!他认出我了?他怎么可能认出老蒯壳子里的李富贵?!
“喂!赵铁柱!你瞅啥呢?!”
王雨姐炸雷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不爽和护犊子的彪悍。
她一步就跨到了我身前,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山岳,用她那粗壮结实的身躯,严严实实地把我挡在了后面。
她一手叉腰,一手还拎着那包粗盐,昂着头,毫不畏惧地迎上赵铁柱那令人胆寒的目光,大嗓门在嘈杂的集市上依旧清晰无比:
“咋的?瞅我家老蒯好欺负啊?他招你惹你了?眼睛瞪得跟牛蛋似的,想干啥?!”
王雨姐那堵墙一样的后背挡在眼前,带着汗味和泥土气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暂时隔绝了赵铁柱那毒蛇般的视线。
我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几乎是出于本能,双手死死攥住了王雨姐后腰的衣襟。布料粗糙,被汗水浸得半湿,紧紧贴着她结实的腰身。
我抓得那么用力,指关节都泛了白,整个身体筛糠似的抖,恨不能把自己缩成一团,完全藏进她宽厚的背影里。
赵铁柱的目光,越过王雨姐的肩膀,落在我那双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死死揪住她衣服的手上。
他脸上那种惊愕和阴鸷混杂的神情慢慢沉淀下去,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道暗红色的刀疤随着这个动作扭曲着,像一条嗜血的蜈蚣在蠕动。
他没有回答王雨姐气势汹汹的质问,反而向前踏了一小步。他这一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集市上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几个离得近的摊主和赶集的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目光好奇又带着点畏惧地聚焦过来。
赵铁柱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皮囊的阴冷,再次落在我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
他咧开嘴,露出两排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也刺破了周围那短暂的寂静:
“老蒯?”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沙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了然。
“王雨姐,你这男人……”他拖长了调子,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在我和王雨姐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我因极度恐惧而放大的瞳孔上,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句让我魂飞魄散的话:
“你怕是不知道……他上回是怎么‘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