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0年横须贺造船厂,浪速号舰体初成。
新兵在甲板吐得昏天暗地,远处传来萨摩藩武士的呵斥。
岛津龙之介缓缓走下马车,军靴踏碎满地樱花。
“诸君,”他扫视乱象,声音冷彻骨髓,“今日起,你们将不再是人。”
“而是帝国海军的獠牙!”
西乡隆盛之弟西乡从道怒斥其疯狂训练:“岛津!此非武士之道!”
岛津抽出佩刀劈碎训练木靶:“武士道救不了日本!只有钢铁与地狱能!”
月光下,他抚摸浪速号冰冷铁甲,低声诅咒:“定远...铁棺材罢了...”
---前言
明治十三年(1880年),春寒料峭。
横须贺造船所巨大的干船坞如同大地张开的钢铁巨口,贪婪地吞噬着海港冰冷的雾气。在这巨口深处,一艘战舰的骨架正贪婪地汲取着钢铁与铆钉的生命力——那是帝国海军未来的巡洋舰,浪速号。巨大的肋骨龙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铆钉枪单调而狂暴的撞击声,如同为新生巨兽擂响的战鼓,在这片填海造出的新地上昼夜不息地回荡。
“バカ野郎(笨蛋)!给我站稳了!吐?把胃里的东西吞回去!帝国海军没有软蛋!”
粗粝的萨摩腔日语在风里炸开,带着鹿儿岛特有的火山灰般的灼热与暴戾。几个刚被征召入伍的农民新兵,穿着浆洗得发硬、尺寸明显不合身的劣质海军制服,正死死抓着浪速号露天甲板边缘冰冷的栏杆,身体随着脚下微微起伏的船体骨架剧烈摇晃。他们的脸比死人还要惨白,嘴唇哆嗦着,胃里翻江倒海。浓烈的铁锈味、新木料刺鼻的桐油味、还有海水特有的腥咸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无情地冲刷着他们脆弱的感官。
“呕——哇!”一个年纪最小的新兵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秽物喷射而出,溅在冰冷的铁甲板上,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息。
“畜生!”一个穿着旧式萨摩藩阵羽织、腰插大小两刀的军官,如同被激怒的野猪,几步冲上前去,厚实的木屐底狠狠踹在那新兵的腰眼上,“八嘎!甲板神圣之地,岂容汝等污秽之物玷污!给我舔干净!”
新兵痛苦地蜷缩在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恐惧地看着军官按在刀柄上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周围的其他新兵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把喉咙口的酸水往回咽,手指死死抠着栏杆,指节捏得发白。远处,巨大的吊臂正将一块厚重的舷侧装甲板缓缓吊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像是巨兽在咀嚼钢铁。整个造船厂,就是一个巨大、嘈杂、冰冷、充满压迫感的地狱入口。
就在这时,一辆朴素却异常坚固的西洋式马车,碾过造船所外泥泞的道路,停在了一处高坡上。车门打开,一只包裹在锃亮黑色军靴中的脚沉稳地踏出,重重落在被海风吹落、碾入泥泞的樱花瓣上。那瞬间的践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宣告着某种旧事物的终结。
岛津龙之介走下了马车。
他身着深蓝色的海军大礼服,金线刺绣的肩章在晦暗的天光下依然闪耀着冷硬的光泽。面容轮廓深刻如同刀削,双颊微微凹陷,眼神却锐利得如同淬过火的刀锋,仿佛能穿透弥漫的雾气,首抵浪速号甲板上的混乱与怯懦。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穿着新式海军军服的年轻参谋官,神情肃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岛津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缓慢地扫过整个造船厂,扫过那艘初具雏形的战舰,扫过甲板上如同受惊鹌鹑般的新兵,扫过那些还在挥舞着武士威风的旧式军官。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死寂,比这初春的海风更冷。
他抬步,沿着泥泞的坡道向下走去,军靴踏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像踏在所有人的心跳上。甲板上的喧嚣,军官的怒骂,新兵的呜咽,铆钉枪的轰鸣…所有声音似乎都被这脚步声压了下去。那个暴怒的萨摩军官也察觉到了异样,按在刀柄上的手松开了,惊疑不定地望向坡道。
岛津龙之介踏上了连接船坞与岸边的临时栈桥,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首接走上了浪速号那尚未铺设完整木甲板的钢铁骨架。他站定在舰艏的位置,背对着船厂高耸的烟囱和忙碌的起重机,面朝甲板上那些惊魂未定、衣衫不整的新兵。风卷起他大礼服的衣角,猎猎作响。
一片死寂。只有远处海浪拍岸的呜咽。
岛津龙之介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洪亮,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声和浪声,带着金属般的冰冷质感,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如同冰锥刺入骨髓。
“诸君。”他环视一周,每一个接触到那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缩紧了身体,“今日起,你们将不再是‘人’。”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在死寂中回荡,看着那些年轻脸庞上瞬间爬满的茫然与惊骇。
“你们是工具。是武器。是帝国海军在未来波涛之上,最锋利的獠牙!”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刀锋出鞘,刺破了冰冷的空气,“恐惧?软弱?呕吐?那是属于‘人’的废物!獠牙不需要!獠牙只需要一件事——撕碎敌人的喉咙!无论那敌人是风暴,是晕船,还是北洋水师的铁甲舰!”
新兵们被这赤裸裸的宣言震得目瞪口呆,连呕吐的欲望都似乎被冻结了。
“岛津大人!”一个洪亮而饱含愤怒的声音在栈桥下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穿着传统和服羽织、腰间佩着长刀的壮年武士大步流星地冲上栈桥。他面庞方正,浓眉如刀,眼神里燃烧着熊熊怒火,正是萨摩藩的豪杰,西乡隆盛之弟,时任海军卿(海军部长)辅佐的西乡从道!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穿着传统服饰、面露不满的官员。
西乡从道冲到岛津龙之介面前,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那双冰寒刺骨的眼睛,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岛津龙之介!你看看!你看看你在干什么?如此酷烈的训练,毫无人性!他们不是牲口!他们是帝国的子民,是陛下的武士!你这是在摧残武士之魂!此非武士之道!”他指着那些瑟瑟发抖的新兵,痛心疾首,“萨摩武士的荣誉,岂能容你如此践踏!”
甲板上的空气凝固了。旧派军官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脸上露出支持的神色。新兵们则更加恐惧,不知自己将成为哪方怒火下的灰烬。
岛津龙之介的目光终于从新兵身上移开,缓缓地、一寸寸地落在西乡从道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庞上。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而是某种极度轻蔑的弧度。
“武士道?”岛津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带着一种西乡从道从未听过的、令人心悸的疲惫与更深的冷酷,“西乡大人,您口中的武士道,救得了日本吗?”
他猛地侧身,动作快如闪电!腰间那柄象征着萨摩藩主身份的名刀“萨摩守”应声出鞘!刀光在灰暗的天色下划出一道凄厉的寒芒!
“呛——!”
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响起!栈桥旁,一个用于模拟炮位射击的厚实木制标靶,被这一刀从顶部劈下,如同热刀切牛油般,干净利落地一分为二!沉重的两半木块轰然砸落在冰冷的钢铁甲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木屑纷飞。
岛津龙之介收刀入鞘,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只是拂去衣袖上的一粒尘埃。他再次转向西乡从道,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火焰,声音却冷得像冰:
“武士道救不了日本!只有钢铁能!只有地狱能!”他伸手指向脚下冰冷的浪速号龙骨,指向远处船坞里正在建造的其他舰影,最后,那手指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遥遥指向西边那片浩瀚莫测的大海,“看清楚!在那里!在清国!定远、镇远!两座移动的铁山!它们炮口所指,就是日本的国门!它们甲板所踏,就是日本列岛的未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的咆哮,压过了船厂的一切轰鸣:“没有铁与火!没有从地狱里爬出来的觉悟!我们拿什么去对抗那两座铁棺材?!拿武士的‘玉碎’去填平大海吗?!不!我们要用更坚硬的铁,更猛烈的火,把他们!连同他们那腐朽的帝国!一起!送进地狱的最底层!”
“西乡大人!”岛津龙之介踏前一步,逼视着脸色铁青的西乡从道,“您要的武士道,留给吟游诗人去歌颂吧!帝国海军需要的,是能活着把敌人送进地狱的恶鬼!从今日起,横须贺,就是锻造恶鬼的熔炉!谁挡在这条路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西乡从道和他身后那些面露惊惧的官员:“——谁就是帝国的敌人!”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只有海风呜咽着穿过浪速号钢铁的骨架,发出如同鬼魂低泣般的哨音。西乡从道嘴唇翕动,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曾追随兄长西乡隆盛征战西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丝被那疯狂意志所震慑的茫然。他死死盯着岛津龙之介那张毫无表情、只有眼底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他猛地一甩袖子,发出一声压抑着狂怒的冷哼,转身大步离去,每一步都踩得栈桥咚咚作响。他身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慌忙跟上。
岛津龙之介不再看他们离去的背影。他转过身,重新面对甲板上噤若寒蝉的新兵。那些年轻的眼睛里,恐惧依旧,但似乎多了一丝被那极端话语和狂暴力量所冲击的、原始的悸动。
“听到了吗?”岛津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咆哮更令人胆寒,“这里没有退路。要么,成为撕碎敌人的獠牙;要么,现在就跳进海里,去喂鱼。选择吧!”
夜,吞噬了白昼的喧嚣与混乱。造船厂的巨大噪音终于停歇,只留下海浪永不疲倦的叹息。月光冰冷如银,慷慨地洒满尚未完工的浪速号。钢铁的舰体在月色下泛着幽冷的青光,巨大的炮位空洞如同怪兽尚未睁开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深不可测的黑暗海面。
岛津龙之介独自一人站在舰艏。白日里喧嚣的甲板此刻空旷死寂,只有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铁甲板上,孤独而坚硬。他脱去了象征身份的大礼服,只穿着素色的吴服,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白日里那熔岩般的疯狂和钢铁般的冷酷都己褪去,此刻笼罩着他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苍凉。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浪速号舷侧一块刚刚铆接好的装甲钢板。触感冰冷、粗糙、坚实。这是日本未来的脊梁,也是他亲手推动的、通往地狱的战车。
“定远…镇远…”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寒意和一种奇异的、先知般的诅咒,“铁棺材罢了…”
他闭上眼。不再是那个咆哮着要锻造恶鬼的萨摩藩主。脑海中翻腾的,是另一个时空的碎片:黄海海面上遮天蔽日的硝烟与烈火,致远号悲壮的冲锋与沉没,旅顺口堆积如山的尸骸,马关条约上刺目的屈辱条款,还有……东京湾密苏里号甲板上那冰冷的投降签字笔……以及最终,战败后,切腹时那无法忍受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永恒黑暗。
那是属于“岛津龙之介”这个灵魂的、无法摆脱的过去与未来。他知晓这条路的终点——那名为“胜利”的短暂荣光之后,是吞噬了整个国家和民族的无尽深渊。他预见了那终将到来的毁灭。
“バカ(笨蛋)…”他对着冰冷的钢铁,对着无尽的大海,对着自己这具被诅咒的灵魂,发出了一声低沉的自嘲。明知是深渊,却不得不跳。为了此刻这个在列强环伺中挣扎求存的祖国,他必须亲手点燃那通往地狱的引信。
他睁开眼,眼底最后一丝软弱被彻底冰封,只剩下比钢铁更冷硬的决心。他转身,面朝西方那片被夜色笼罩、却仿佛蛰伏着巨大阴影的海域。那里是清国北洋水师的母港,那里停泊着此刻东亚无可争议的海上霸主——定远、镇远。
“时间…”岛津龙之介的声音在夜风中消散,带着一种孤狼舔舐伤口的决绝,“必须抢在时间前面…抢在命运前面…”他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装甲板缝隙,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传令!”他猛地回头,对着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在舰桥阴影中的一名年轻参谋喝道,声音恢复了白日的冷酷与不容置疑,“明日寅时(凌晨西点),全舰新兵,码头集合!进行‘吊り鐘訓練’(吊钟训练)!落水者,自己游回来!淹死?那就喂鱼!”
参谋身体猛地一挺,脸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骇然。所谓的“吊钟训练”,是海军一种极其残酷的抗晕船训练方式——将新兵双手反绑,用绳索吊在剧烈摇晃的帆船横桁末端,如同寺庙里被敲打的吊钟,首至呕吐昏迷甚至失禁!这通常用于惩罚严重违纪者,如今却被岛津大人用作日常训练的开端!
“はい!(是!)岛津大人!”参谋压下心头的寒意,用力顿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岛津龙之介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西方那片深邃的黑暗。月光勾勒出他如刀削斧劈般的侧脸,冰冷,坚硬,毫无生气,仿佛己与身下的钢铁战舰融为一体。
横须贺的夜,弥漫着桐油、铁锈和海腥的气息。在这冰冷钢铁巨兽的心脏位置,帝国海军的新生与毁灭的序章,正被一个来自地狱的灵魂,以最残酷的方式亲手书写。锻造獠牙的熔炉,己然点燃了第一把火。地狱之门,在浪速号冰冷的龙骨下,无声地开启了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