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狭窄的废弃咖啡馆雨棚上,发出单调而巨大的噪音,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击穿。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霉菌和远处垃圾堆隐约传来的腐败气息。
叶林溪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砖墙,急促的喘息在雨幕的轰鸣中几乎被淹没,牙齿却因寒冷和肾上腺素急剧下降后的脱力感控制不住地轻轻磕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深处残留的恐惧与一丝不灭的狠绝。
隔着几步之遥,倚靠在门框阴影里的人影动了动,姿态依旧慵懒。那点猩红的烟头被随意地摁熄在同样湿漉漉的门框木头上,冒起一缕瞬间被雨水浇灭的青烟。
他没有动,也没有催促。只是那双藏在阴影深处的眼睛,穿透雨帘,牢牢锁在叶林溪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玩味和评估,像是在打量一件有价值的、但破损严重的古董。
叶林溪舔了舔被雨水泡得发白起皱的嘴唇,试图压住身体深处蔓延开的寒意和虚浮感。她盯着那片模糊在雨水与黑暗交融处的轮廓,声音干涩,却努力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你的要价是什么?”
没有回答。沉默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却被雨声拉扯得无比漫长没有回答。
“钱。”那低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终于响起,慢条斯理,甚至有些漫不经心,“或者价值。”
叶林溪嗤笑出声,这声音在她听来也带着嘶哑的颤音,虚弱又尖锐。她缓缓抬起那只一首紧握成拳的手,因冰冷而指节僵硬泛白。她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张开手指。
两张被雨水打湿、边缘磨损模糊的旧纸币一-皱巴巴的五元和两元。一枚同样沾着雨水和泥点的五毛硬币。躺在她同样湿透冰凉的掌心。旁边放着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刚才在办公室用来迷惑追兵的“道具”。
“七块六毛五。还有这个。”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还有,”她顿了顿,黑沉沉的眼珠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显得幽深,“一条周辞的命,这就是我的全部赌注。”
黑暗中的身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没有嗤笑,也没有拒绝。反而像是对这个答案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兴趣。
“赌注不够。”墨砚舟的声音平平,听不出情绪,“周辞的命对你而言值几何?对我来说,又值几何?七块六毛五………”他轻轻重复着这个数字,带着一种残酷的玩味,“不够付我一根烟钱。”
冰冷刺骨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叶林溪脸上,像是无数针尖。她当然知道不够。周辞精心编织了五年的牢笼,她刚从其中爬出来,连站稳都困难,凭什么和一个能在精神病院外精准找到她、姿态神秘危险的男人谈条件?
但她别无选择。她是一无所有的赌徒,手里的筹码就只有这些破烂和那份焚烧肺腑的恨意。
“不够付你的烟钱,”叶林溪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戾气,穿透雨幕,“但足够给‘动手’的信号了!电话费够吗?或者一条消息的钱够吗?”她猛地向前踏出半步,冰冷的积水溅湿了她的裤脚,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雨水和门檐缝隙泄入的微光下,迸射出如同濒死野兽反击的凶光,“告诉我需要多少钱!告诉我需要做什么!只要告诉我!七块六毛五,就买你第一个电话号码!买你一句承诺!承诺在我凑够你口中的‘烟钱’或者证明我的‘价值’之前,至少会给我一个支付的机会!”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绝望催生的、不顾一切的狠劲。她的命现在太贱了,贱得连周辞派来的一条狗都不如。她只能用这仅有的、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一-那份被囚禁五年也未曾熄灭的仇恨和刚刚挣脱束缚的疯狂意志,去撬动眼前这个深渊般未知力量的杠杆。
雨棚下的阴影里,墨砚舟似乎低低地哼笑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很快被雨水淹没,却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
“有意思。”他淡淡地评价,语气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又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比预想的要有趣一点。”
他终于从倚靠的门框处彻底站首了身体。颀长冷峻的身形在雨夜的微弱反光中显露出轮廓。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缓缓伸出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在夜色下如同精雕的武器。
目标,是叶林溪掌心中那摊冰冷的、湿漉漉的纸币和硬币。
叶林溪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没有思考,在那只手即将触碰到钱币的瞬间,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收拢五指,连带着那个廉价的打火机一起,紧紧攥住!像护住最后一点火种。动作快得带出风,水珠从她紧握的拳缝向被挤出。
她的手太小,握不住所有,那枚冰冷的五毛硬币从拳心滑落,“叮”的一声,清脆无比地砸在脚下的水洼里,溅起一小朵水花。
墨砚舟的手顿在半空。
叶林溪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追随着那枚落入污水的硬币,瞳孔紧缩了一瞬。随即立刻抬眸,重新死死盯住那片黑暗中的阴影,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警惕和一丝隐藏的惊惶。
墨砚舟的目光落在她那只紧紧攥着的、颤抖却无比坚决的手上,又扫了一眼水洼中那枚几乎看不见的硬币。然后,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呵。”像是欣赏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小把戏。
他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那动作重新变得慵懒随意。
“钱,暂时留在你手里。”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滑冷感,“脏手的人,也需要时间看清楚,要清理的‘污秽’究竟埋在哪个犄角旮旯。”他微微偏头,视线似乎穿透重重雨幕,投向叶林溪逃出的那个方向,“至于第一个号码.….….”
叶林溪屏住了呼吸。
他没有说出数字。只是身体微前倾,靠近了她一丝。距离的拉近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混杂着冰冷的雨丝。距离的拉近带来无形的压迫感,混杂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和他身上一种极其淡、却挥之不去的硝烟与旧皮革的味道。
他压低了声音,那低沉的气音几乎贴着雨水的噪音滑入叶林溪的耳膜:
“在你确认自己真的付得起代价之前……”他的气息冰冷,“别弄丢了那枚硬币。”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向后一闪,彻底融入了咖啡馆废弃门洞后那片更为浓稠的黑暗中,如同水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快得让叶林溪甚至没来得及眨眼。
仿佛刚才的一切,连同那雨棚下猩红的烟蒂、冰冷的声音、危险的接触,都只是雨夜里她濒死幻觉中衍生出的一个幽灵。
只有掌心紧攥着的、湿透的纸币边缘刺痛着掌心的肌肤,还有脚下水洼中那枚几乎被浑浊雨水淹没的、冰冷坚硬的五毛硬币,提醒着她,那短暂的、毛骨悚然的交易,真实发生。
刺骨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衣服不断向内侵蚀,让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心脏在短暂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导,砰砰作响,如同擂鼓。她猛地回神,警惕地视西周。
寂静。
除了无边无际的雨声,再无其他。街角那个盯梢的身影也不见了。
安全了吗?暂时的。
叶林溪缓缓弯下腰,手指颤抖着探入冰冷浑浊的积水里,摸索着,将那枚代表着承诺起始的五毛硬币捞了出来。金属冰冷,在指尖留下湿滑的触感。
她将硬币用力擦干净,和掌心的纸币一起,重新塞回病号服那个唯一的口袋深处,包括那个廉价的打火机。那个口袋瞬间变得沉重而滚烫。
墨砚舟消失了。但他留下了“合作”的可能,一个模糊的承诺,和一个冰冷现实的提醒一一她需要价值,需要钱,需要证明自己不只是一滩可以随时被清理掉的污泥。
去哪?
答案呼之欲出。像墨砚舟刚才说的,能埋藏“污秽”的地方。在这座城市,最能隐藏一个身无分文、被追捕的“精神病人”踪迹的地方......
贫民窟。
叶林溪深吸一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也压下了那阵剧烈的颤抖。她最后看了一眼墨砚舟消失的那片黑暗,转身,将瘦小的身影再次投入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倾盆暴雨之中。脚步带着一种新生雏鸟般的蹒跚,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城市地图上最混乱、最肮脏,也最可能让她活下去的角落迈进。
那里,是亡命天涯的第一站。是她用七块六毛五换来的喘息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