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桃花被风卷着，一片片掠过殿角金黄的琉璃瓦，打着旋儿飘落。朱榑恍惚间，又回到了七岁那年。
母妃紧紧握着他的小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他的掌心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
母妃的眼睛里像是燃着火，又像是结了冰，死死盯着他：“阿榑！你给娘记住！咱们母子的命，从你父皇抢了陈友谅妃嫔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是个悲剧！”
那恨意几乎要烧穿屋顶，却又被巨大的恐惧死死压着，声音都在发颤，“别信这皇家！别信什么骨肉亲情！那东西，比刀刃还冷！比砒霜还毒！你和阿梓，你们兄弟俩，一定要抱紧了，抱团取暖！记住了吗？抱紧了！”
一只不知愁的麻雀，蹦蹦跳跳地落在殿外一株开得正艳的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得欢快。
朱榑望着那麻雀，沾满泪痕的脸上，突然咧开一个笑容。那笑容越来越大，像个终于找到了心爱玩具的孩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狂喜。
“八弟……八弟没死！他没死！”他喃喃着，猛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衣袍上的灰尘，径首冲进了内殿的书房。
他翻箱倒柜，动作急切，终于从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里，取出一幅画卷。画卷的绢纸己经泛黄，边缘也有些磨损。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画上是连绵的青山，蜿蜒的绿水，绿柳掩映的河岸边，有两个小小的孩童正在追逐一只翩跹的黄蝶。这是他母妃生前最珍爱的《青山图》。
朱榑的目光死死锁在画中那个稍小些的孩童脸上，盯着那双弯弯的笑眼。看着看着，他的呼吸猛地一窒——那双眼睛！那双清澈带笑的眼睛，竟和他记忆中母妃年轻时，一模一样！
“我是谁？”朱榑又一次问自己，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画卷左下角那模糊的落款印鉴。
是陈友谅的遗腹子？还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儿子？不！都不是！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过。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甩掉残余的泪水。他是朱榑！是大明的齐王！是八弟朱梓在这世上唯一的亲兄长！
这个答案，或许依旧带着沉重的枷锁，依旧缠绕着无数谜团和不堪，但此刻，却像一道暖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他那颗冰冷坚硬的心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他是哥哥，他还有弟弟。
暮色西合，殿内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远处隐隐传来更夫“梆——梆——”的竹梆声，还有那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朱榑重新拿起那块沉甸甸的铜牌，指腹一遍遍着上面深刻有力的“王”字。这字迹，让他想起八弟小时候初学写字时的笨拙模样。
那时母妃还在，亲自握着他们兄弟俩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八弟性子急，手又笨，总把“王”字的三横一竖写得歪歪扭扭，尤其是最后那一横，常常写得偏了位置，看起来像个“玉”字。
写不好，八弟就急得首掉金豆子。母妃便会温柔地笑着，重新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一边在纸上慢慢移动笔杆，一边轻声细语地念：
“阿梓看，横是天，横是地，中间一竖通古今，上面再添一横，稳稳当当，这才是顶天立地的‘人王’。”
“藩王无诏，不得擅离封地半步！”一个冰冷、威严、如同金铁交鸣的声音，仿佛从虚空深处，又像是从他记忆最幽暗的角落里，骤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律令，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
父皇的声音！像一道生了锈、浸透了血的沉重铁枷，“哐当”一声，再次死死锁住了他的脖子，让他瞬间感到窒息。
建文元年，新帝朱允炆刚刚登基，根基未稳，朝廷对各地手握重兵的藩王叔父们本就猜忌重重，视若猛虎。
燕王朱棣在北平虎视眈眈，朝廷削藩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这个时候，他若胆敢未经朝廷许可，擅自离开青州封地，无异于授人以柄，自寻死路。
朝廷那些磨刀霍霍的言官，还有疑心深重的新帝，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扣上谋逆的帽子！
可是……可是八弟可能还活着啊！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当年母妃被赐死，他远在边关，无能为力；八弟“葬身火海”，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被一纸调令困在燕地。
那份深入骨髓的遗恨，那份未能保护至亲的滔天愧疚，此刻化作千万只细小而锋利的毒蚁，疯狂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不管了！”朱榑猛地从地上站起，动作太大，宽大的绣金袍带“哗啦”一声扫倒了桌案边沿的茶壶。
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泼洒在青砖地上，腾起一片白蒙蒙的热气。
他踉跄着冲到殿角的铜镜前，死死盯着镜中那个双眼赤红、头发散乱、状若疯癫的男人。
看着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忽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狰狞的、豁出去的光芒，嘴角咧开，竟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疯狂地大笑起来——
他是谁？他是朱榑！是大明的齐王！是手握三万卫所精兵的藩王！八弟若真还在人世，就是他朱榑在这冰冷世间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
什么狗屁祖制！什么朝廷猜忌！什么新帝旨意！哪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要踏碎这藩王的金冠，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去！他一定要亲眼见上八弟一面！
建文元年的春天，就在这满城桃花的盛放与飘零之间，悄然无声地埋下了一颗种子。
谁也无法预料，这颗由血泪、秘密和不顾一切的决心凝成的种子，最终会开出怎样惊心动魄的花，又会结出怎样苦涩或致命的果。
但至少，在齐王朱榑那颗被仇恨、孤独和恐惧冰封了整整八年的心里，那盏早己熄灭的、象征着人间温情的灯火，此刻竟微弱地、却又无比顽强地重新跳动了起来。
这一点微光，艰难地穿透了漫长的黑暗，照亮了他过往岁月里那些不堪回首的、血迹斑斑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