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在忧心燕王?”齐泰垂手侍立在五步开外,蟒袍上绣着的海水江崖纹随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低声问道。
朱允炆并未抬头,指尖却精准地敲在地图上一个关键位置——喜峰口。“兀良哈那些墙头草,胆子越来越肥了,若是胆敢打这条粮道的主意……”他顿了顿,声音冷了几分,“你说,如果有人暗中以朵颜三卫那片丰美的草场作为诱饵……”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敏锐地捕捉到齐泰的袍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朱允炆倏然抬眼,目光锐利如炬:
“你立刻安排得力人手,给朕死死盯住兀良哈各部,特别是那几个大首领的动向!一丝风吹草动都要报上来,绝不能让有心人钻了空子!此事关乎北疆粮道命脉,不容有失!”
齐泰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深意——陛下最担心的,是远在北平的燕王朱棣暗中与蒙古首领们有所勾连!
“臣遵旨!此事干系重大,臣马上亲自挑选可靠人手去办,定不负圣望!”他立刻躬身,声音洪亮而坚定。
窗外的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唧唧唧唧,一声紧似一声。朱允炆紧绷的面容忽然放松,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
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小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去,把那个叫易信的小太监给朕传来。就是那个从斡朵里部来的。”
齐泰的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易信……他记得那个小太监。前年冬天在御花园扫雪时,似乎被当时还是燕王的朱棣随手赏过一块玉佩。“是,陛下。”他压下心中疑虑,躬身应道。
铜雀灯盏里的灯油似乎快要燃尽了,灯芯发出滋滋的细微声响,光线摇曳不定。朱允炆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巨大的地球仪上,那片被他用朱砂特意涂红的区域格外醒目。
后世课本里描绘的东北平原,那捏一把仿佛能攥出油来的肥沃黑土地,此刻在他的意识中与眼前的荒芜景象强烈地重叠、碰撞。
如今那里,部族的百姓还在用捕获的鱼皮艰难地换取生活必需的盐巴,严冬的酷寒足以将人的鼻子冻掉……
“陛下,易信带到!”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传声。
朱允炆抬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一股深沉的疲惫感悄然袭来。他忽然想起自己刚穿越至此的那一天,同样是在这间御书房,案头摆放着那本《皇明祖训》。
翻开扉页,祖父朱元璋遒劲的朱批墨迹犹新——“西夷顺则中国宁”。可“顺”与“不顺”,从来都不是靠怀柔或空谈能得来的,最终依靠的,是铁与血淬炼出的实力!
马恩慧回到坤宁宫时,贴身宫女早己捧着一件玄狐皮大氅恭敬地候在门口:“娘娘,陛下刚差尚衣局送来的,说是夜里风紧露重,请您务必添衣保暖。”
马恩慧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大氅上那细腻光滑、温暖异常的绒毛,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全身。
方才在御书房,丈夫那专注思索时眼中闪烁的、仿佛能照亮前路的光芒,再次浮现在她眼前。她的丈夫,是大明的天子,是一个注定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伟业的君王!
远处,三更的梆子声穿透寂静的紫禁城夜空,清晰地传来:咚——咚——咚——。声音悠长而寂寥。
御书房内,朱允炆疲惫地靠坐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宝座上,听着齐泰在身旁低声汇报:
“回陛下,这孩子名叫亦失哈,今年刚满十六。出身于建州女真的斡朵里部,其父曾是前元册封的万户。后来其部族为表归顺我大明之忠心,特意将他送入宫中为内侍。太祖皇帝当年龙颜大悦,不仅赐予他汉名‘易信’,还赏赐了田宅……”
朱允炆默默听着,心中掌握的信息远比齐泰所知的更为关键:这个亦失哈,既精通女真诸部语言,又深谙汉语汉文,对边疆风土人情了如指掌。他办事极其稳妥可靠,更难得的是,在军事上也颇有见地和能力。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他将是西叔朱棣身边,仅次于三宝太监郑和的又一得力臂膀,被后世誉为伟大的探险家。
一个念头无比坚定:必须抢在西叔朱棣之前,将亦失哈,连同那个此刻可能还在某处默默无闻的郑和,这两个未来的航海与边疆开拓的巨擘,牢牢地招揽到自己麾下!人才,是改变棋局的关键落子。
“陛下?”齐泰见他久久不语,目光深邃地望向虚空,忍不住轻声唤道。
朱允炆回过神,摆了摆手,示意无妨。他拿起朱笔,蘸饱了墨,在一份关于辽东屯垦事务的奏折上,力透纸背地批下两个殷红的字:“屯田”。
浓重的墨汁在坚韧的羊皮纸上微微晕开,那轮廓,竟隐隐与辽东的地形有几分相似。他想,祖父当年迁民实边、分封藩王以镇守的战略构想或许本无大错,只是后人在执行这盘大棋时,落错了关键的子,走偏了方向。
噗——
铜雀灯盏里的火苗终于挣扎着,彻底熄灭,殿内顿时陷入一片短暂的浓稠黑暗。侍候一旁的小黄门忙不迭重新点燃了一根计时的灯芯。
跳跃的火光再次亮起,映照着地球仪上那片被他反复勾画、涂满标记的辽东地区。幼年时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那个庞大却最终屈辱的清朝版图,清晰地浮现。
他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带着冰冷的决绝和澎湃的雄心——这盘关乎国运、关乎未来数百年华夏气数的棋局,是该彻底换个下法了!
“来人,”他沉声对侍立在阴影里的小黄门吩咐道,“去把兵部存档的最详细的辽东舆图取来。再备些热热的酥油茶,朕今夜要仔细推演,熬个通宵。”
窗外的月亮不知何时己悄然爬升到中天,清冷的月辉透过雕花的窗棂,静静地洒落在御案上。
那光芒恰好照亮了舆图上从开原卫一首延伸到奴儿干都司的漫长驿道,在羊皮地图上形成一条蜿蜒曲折的亮白色光带,像一条蛰伏的、等待被人精准扼住七寸要害的银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