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悠悠漫过“奇思阁”的门槛,木兰清脆的通报声瞬间撞碎了晨雾:“先生,公主和神医到了。”
钱不凡正低头聆听林婉儿念诵“曲辕犁试用反馈”,案上的木牌被他得油亮。听到渐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那双失去光泽的眼珠转向门口,正好对上赵倩带着晨曦般明朗的身影——她身后跟着一位白衣老者,药箱上“药王谷”三个字在晨光的映照下,泛出温润的光芒。
“钱先生。”卓不群的声音仿佛浸过晨露,透着丝丝凉意。他径首走到钱不凡面前,指尖轻轻搭上钱不凡的腕脉,紧接着俯身仔细查看他的眼睑。那专注的目光,仿佛在拆解一味极为复杂的药材,许久之后,他才松开手,从药箱里取出三个瓷瓶,轻轻放置在案上。
“通经散用于熏蒸,明目膏可滋养眼部,复明丸能够固本培元。”老神医的指尖依次点过瓷瓶,缓缓说道,“你的眼疾源于十年的毒淤缠绕脉络,犹如老树盘根,错综复杂。”随后,他又详细叮嘱了半个时辰,甚至连“熏蒸时添加两滴薄荷露可安神”这般细微的事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这才被赵倩请至偏厅。里屋此时只剩下钱不凡和林婉儿,阳光透过窗纸,在案上洒下暖融融的光斑,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甜得如同刚刚熬好的蜂蜜。
“三个月……”林婉儿轻声念道,指尖轻轻抚过装有“复明丸”的瓷瓶,“神医说,三个月后就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了?”
钱不凡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轻轻蹭着她的指尖,面带笑意地说道:“就算看不见,有你天天给我念叨这些‘攒竹穴、鱼腰穴’,也挺不错的。”
他嘴上说得轻松,内心却如惊涛骇浪般翻涌。在这十年的黑暗岁月里,他无数次在梦中与光明相拥——梦到父亲的面容,梦到稻穗那金黄的色泽,梦到林婉儿甜美的笑容。此刻弥漫在周围的药香,竟比诗会上那如雷的欢呼更让他心跳加速……
偏厅中,赵倩给卓不群斟茶时,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她本想问“他真的能重见光明吗”,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神医觉得,北蒙的风必烈,是不是比耶律洪更难对付?”
卓不群微微一笑,轻呷一口茶后说道:“公主想问的,恐怕不只是眼疾与北蒙之事吧?老臣行医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一个人该凭着什么前行?”
“凭着心里的秤。”老神医放下茶盏,神情庄重,“秤砣若是‘百姓安’,即便担子再重,也能稳稳挑起;若是‘一己私’,哪怕轻如鸿毛,也难以走远。钱先生心里的那杆秤,老臣看得明白,公主的……同样也看得明白。”
送走卓不群时,赵倩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回到正厅,恰好瞧见林婉儿拿着银针在自己手臂上尝试穴位,针尾轻轻颤动,宛如一只停歇的蝴蝶。钱不凡坐在案前,手中捏着那枚狼首佩,指腹反复着上面的狼图腾。
“陛下昨日召你进宫,都说了些什么?”赵倩的声音很轻,却如投石入水,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钱不凡放下玉佩,指尖朝着她的方向指去:“陛下询问了应对周边势力的策略,还……提到了立储之事。”
赵倩的呼吸陡然一顿,指尖下意识地紧紧绞着帕子。帕子上绣着的凤纹被她攥得变了形,恰似她此刻的心境——既惊又慌,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待。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发颤。
“我说,储君的选择应当看其能否让百姓有饭吃,而不该取决于其性别。”钱不凡的声音沉稳有力,如同钝刀,轻轻划开了“男女有别”这层窗户纸,“我说,二丫不在乎皇帝是男是女,她只担心税吏会不会牵走她家的牛;王木匠也不在乎,他只关心新犁能不能多耕三亩地。”
偏厅里安静得能听见林婉儿吞咽口水的声音。赵倩沉默了许久,她知道钱不凡看得见她在朝堂上的隐忍,看得见她面对诸多压力时的不甘,看得见她午夜梦回对着舆图的叹息,看得见她每次赈灾时悄悄抹去的泪水。
“你难道不怕吗?”她突然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帮我,就意味着与所有皇子为敌,秦奎会想尽办法对付你,宗室会指责你妖言惑众,甚至连史书都可能将你记载为‘祸乱朝纲’之人。”
钱不凡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一丝自嘲,更多的却是坚定不移:“我害怕过的事情太多了——害怕讨不到饭食,害怕秦奎的私兵,害怕这双眼睛永远无法重见光明。”他转过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但我更害怕大乾落入赵承佑手中。他连‘春种秋收’的艰辛都不懂,只会把百姓的口粮变成他挥霍的资本,把边关的铁骑当作他争权夺利的筹码。倘若真是那样,我父亲当年的牺牲,我这十年的黑暗,就都白费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昂,却如重锤般砸在赵倩心上。她不禁想起钱不凡所写的“汗滴禾下土”,想起他精心设计的曲辕犁,想起他抱着酒坛高呼“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狂放姿态——这个人,他的根基始终深扎在最质朴的泥土之中,却绽放出最纯净的花朵。
“我赵倩在此立誓。”她突然大声说道,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若真能登上储君之位,必定以‘仓廪实’为天,以‘百姓安’为地,绝不让你、不让二丫、不让天下人失望。若违背此誓,甘愿遭受天打雷劈,万世为人唾弃!”
话音刚落,钱不凡突然伸出手,掌心向上。那掌心布满薄茧,是长期触摸木头、握持木棍磨砺而成,此刻却透着无比的坚定。赵倩微微一怔,随即伸出手,紧紧握住钱不凡的手。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仿佛将彼此的力量与信念紧紧相连。
“盟约成。”钱不凡的声音很轻,却仿佛在两人心底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从今日起,‘奇思阁’的案例墙上,会新增一栏‘为君计’。曲辕犁能让农夫认可你,制冰法能让商户信服你,硝石矿能让边关敬重你……总有一天,天下人会传颂,大乾有一位贤明的君主,无论这位君主是男是女。”
里屋的林婉儿忽然低低地“呀”了一声,想必是针扎偏了。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洒落在交握的手上,药香与帕子上的熏香相互交融,仿佛为这份秘密的盟约增添了一道无形的封印。
赵倩凝视着钱不凡的侧脸,忽然感觉眼眶发热。她深知这条道路充满艰难险阻,或许要用鲜血来铺就,要用生命去填补。但此刻紧紧握着这只手,她突然不再害怕——就像钱不凡所说,只要秤砣是“百姓安”,再沉重的担子,也能挑起。
钱不凡的指尖微微用力收紧。他回想起十年前破庙里那个雪夜,父亲临死前对他说:“别信那些‘男女有别’的无稽之谈,要相信你自己所看到的。”如今他虽双目失明,却触摸到了比光明更为珍贵的东西——是赵倩掌心传递的温暖,是林婉儿试针时的专注神情,是二丫送来的那袋沉甸甸的小米。
这些,才是他想要守护的“人间”。
药香依旧在空气中弥漫,仿佛在轻声诉说:光明终会到来,盟约会达成,大乾的美好日子,也必将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