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带着露水凉意。二大爷孙有福挎着磨得油亮的藤编药篓,拄着老枣木拐杖,站在孙少安家门口。
“少安娃!跟爷进山走一趟!采点好药材!”二大爷声音洪亮。
孙栓牛蹲院里磨锄头,抬头:“二叔,又要进山?少安,跟着你二爷爷,机灵点!”
白秀莲从窑洞出来,塞给孙少安两个热乎的杂粮窝窝:“拿着路上吃。听你二爷爷话,别往险处去。”
孙少安闷声“嗯”了,接过窝窝揣怀里,又抄起倚墙角的柴刀别腰间。他对采药兴趣不大,但上山干活总比胡思乱想强。他喜欢山野的实在。
爷孙俩一前一后出村。二大爷在前带路,步履稳健,对这片山熟得像自家掌纹。孙少安背个小背篓跟在后面。清晨山林空气清冽。二大爷边走边指点:
“看,那是柴胡,叶子窄长,开小黄花,根入药……”
“那是黄芩,叶子带毛,开紫花,根苦,泻火……”
孙少安对这些花草名字形状记得快,但对二大爷说的“卯时采带露水的药才有灵气”、“某味药需用无根水(雨水)煎服”嗤之以鼻。采药就是采药,晒干能治病就行,搞那些时辰讲究虚头巴脑!
日头升高,山里雾气散尽。背篓渐渐沉了,压在孙少安肩头。二大爷采药仔细,只取成熟部分。时近中午,太阳毒辣。
二大爷停步抹汗,抬头看天。西边天际不知何时堆起大团铅灰色厚云,像浸透污水的棉絮,沉沉压向山头。山风停了,空气闷热粘稠,树叶蔫蔫耷拉。
“天不对了!”二大爷脸色一变,“云生得恶!怕有急雨!快!前头梁上有座老山神庙,破是破了,好歹能避避!”
爷孙俩手脚并用朝山梁攀爬。孙少安背着半满药篓,篓绳勒进肩胛,汗水湿透粗布褂子。他大口喘气,喉咙泛土腥味。二大爷年过八旬,脚步却稳。
刚踏进半埋荒草中的庙门破门槛,豆大雨点挟着风势噼里啪啦砸下!瞬间天地白茫茫!狂风卷着冰冷雨水,从朽烂窗洞和屋顶破洞疯狂灌入,发出凄厉尖啸!浑浊泥水在凹凸不平地面迅速汇流。
庙内昏暗。腐朽椽木、潮湿泥土、陈年灰尘混合成刺鼻霉味。正对门框,是座塌了半边脸的泥塑山神像。彩绘剥落,露出灰黄泥胎,仅剩的一只眼空洞凝视前方,在昏暗中更显狰狞。神像前,一张歪斜破供桌在风雨飘摇中微颤,一条桌腿明显短一截,桌面积满鸟粪尘土。
“唉……”二大爷放下药篓,抹把脸上雨水,“这庙,几十年没香火了,神都塌了……”他找个漏雨稍缓墙角,盘腿坐下,护住药篓。
孙少安放下背篓,顾不上喘气,立刻砍些散落干枯椽子碎片,堆在漏雨凶的地方下方接水。又脱下湿褂子拧水,踮脚试图堵屋顶碗口大破洞。狂风裹挟冰雨无情冲击,湿布团根本堵不住,很快被冲落,冰水溅他满头满脸。
“狗日的!”他低声咒骂,抹把脸,只得放弃。就在这时——
吱嘎嘎——嘎——咔!
一阵令人牙酸、如同朽骨断裂的刺耳摩擦声,毫无征兆炸响!
孙少安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那张原本歪斜靠墙边的破供桌,在没有任何外力触碰、连一丝风都没吹入庙内的情况下,竟自己缓缓地、僵硬地、却又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坚定,朝着他所站的位置,移动了足足半尺远!桌腿在湿滑泥地上拖出一道清晰痕迹!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废弃窑洞那晚飘荡白影和凄厉“饿”声,夏夜怪谈里阴森纸人邪术……所有恐怖记忆洪水般冲垮他“陕西楞娃”的硬气!巨大恐惧像冰冷铁钳死死扼住喉咙心脏!脑子嗡一声空白!
“二……二大爷!桌子!它自己动了!朝俄来了!”孙少安声音完全变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破音!他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土墙上!
墙角盘坐的二大爷,浑浊老眼猛地瞪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皱纹因极度震惊骇然而扭曲!几乎是本能,他枯瘦双手瞬间掐了个极其复杂手诀,口中急速念诵起低沉急促、音节古怪的咒语——那是他教的次数最多的驱邪镇煞秘咒!佝偻身躯猛地绷紧,浑浊老眼爆发出惊人锐利光芒,死死盯住诡异供桌!
巨大恐惧攫取孙少安全部心神。什么手势心法全抛到九霄云外!他只知道二大爷教过最有气势、最吓人的咒语就是五雷正煞!管它有没有用,吼出来壮胆!吓也要吓跑这鬼东西!
“九天应雷,破暗斩精!邪魔退散!给老子破!破!破啊——!”
他根本顾不上章法,完全凭着本能,面对那还在微颤、仿佛随时扑来的恐怖供桌,手舞足蹈,胡乱挥舞手臂,双脚在地上猛跺,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吼了出来!吼声在狭小破庙激烈碰撞回荡,竟一时压过外面狂暴风雨声!
说来也奇,就在他最后一个“破”字带着破音吼出的瞬间——
轰隆!!!!!
庙外天空猛地一亮!一道刺眼欲盲、惨白如同上苍震怒睁眼的巨大电蛇,撕裂厚重铅云!带着毁灭性威势,狠狠劈落在庙旁山脊上!紧随其后,“咔嚓嚓!!!轰隆隆——!!!”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庙顶炸开的恐怖惊雷!整个破庙剧烈摇晃!簌簌落下无数尘土朽木碎屑!一道粗大惨白电光透过屋顶巨大破洞,如同探照灯瞬间劈入庙内!将昏暗庙宇照得亮如白昼!孙少安和二大爷身影被强光拉得扭曲变形投射斑驳龟裂墙壁上!狰狞山神像阴影扭动仿佛活了过来!
就在雷光闪耀雷声炸响刹那!
那诡异移动的供桌,像被无形重锤击中,猛地一颤,发出一声沉闷撞击声(可能摇晃中短腿磕到石头),然后彻底僵在原地纹丝不动!庙内那股令人窒息仿佛连灵魂冻结的阴冷感和诡异移动感,如同被煌煌天威瞬间驱散!只剩外面依旧狂暴风雨声和心脏狂跳咚咚声。
“呼……呼……”孙少安背靠冰冷湿滑土墙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额头冷汗雨水混淌,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他看着不再动弹的供桌,又看看庙外电闪雷鸣天空,惊魂未定但心底涌上劫后余生虚脱感。
“爷……爷爷?刚才……是打雷把它……吓住了?”他扭过头声音嘶哑颤抖问。
二大爷己停止念咒,双手还僵硬保持掐诀姿势。他正用一种极其复杂惊疑不定甚至带着骇然目光死死盯着孙少安!那眼神里有残留恐惧深深困惑但更多是强烈震撼!刚才孙少安情急乱吼咒,语错得离谱手舞足蹈毫无章法,但就在那瞬间二大爷清晰感觉到一股微弱却异常锋锐如同实质气流或者说难以言喻“力场”。伴随孙少安那蕴含巨大惊恐和怒火吼声,像支无形箭矢带着凛冽破空感猛冲向供桌!紧接着便是巧合到极致几乎同步降临天地之威!那感觉太真切!
是巧合?肯定是巧合!这么大雷暴打雷再正常不过。一个半大孩子胡乱喊叫跺脚怎么可能引动天雷?二大爷拼命说服自己压下荒谬念头。可……那股由孙少安身上迸发出的引而不发却又真实存在的“力”……还有这恰到好处如同呼应般雷霆……那瞬间感觉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感知里!
“嗯……”二大爷缓缓放下僵硬手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极力掩饰波澜,“打雷了……天威浩荡……邪秽东西……都怕……”他不再看孙少安,目光转向外面滂沱雨幕和不时撕裂天穹闪电。从怀里摸出烟袋锅手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他慢吞吞往黄铜烟锅里塞烟丝动作迟缓笨拙几次没塞好。他放弃点燃念头,只是捏着冰冷烟袋杆,目光茫然望着白茫茫雨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