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石驿的庇护，昆仑余脉的狰狞面目立刻显现。最初的路还算清晰，是骡马踩出的土路，蜿蜒在低矮、荒芜的丘陵间。但风沙立刻成了无孔不入的敌人。干燥、裹挟着细小砂砾的风像粗糙的砂纸，持续不断地打磨着的皮肤，钻进衣领、袖口，甚至糊住口鼻。空气异常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火炭，喉咙很快变得干涩刺痛。头顶是毫无遮拦的、白晃晃的烈日，将大地烤得发烫，蒸腾起扭曲视线的热浪。骡子也显得焦躁不安，打着响鼻，蹄子扬起滚滚黄尘。
鹞子张走在最前面，他干瘦佝偻的身影在风沙中却异常稳定，如同扎根在岩石中的老树。他极少说话，仅剩的独眼大部分时间都低垂着，似乎只专注于脚下那条几乎被风沙掩埋的小径。只有当我们偏离方向（哪怕只是细微的偏差），他会头也不回地用一个沙哑短促的音节纠正：“左”、“右”、“停”。他的沉默像一层无形的屏障，包裹着他对这片死亡之地的深刻记忆和无边恨意。
地势开始抬升，土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布满碎石和风化岩屑的斜坡。我们进入了一道宽阔、荒凉的峡谷。两侧是高达数十丈的赭红色砂岩绝壁，被亿万年的风沙侵蚀得千疮百孔，形成了无数奇形怪状的孔洞和嶙峋的怪石，远远望去，如同无数哀嚎的巨口或沉默的骷髅。风在峡谷中穿行，发出尖锐凄厉的呼啸，时而如泣如诉，时而如万马奔腾，听得人心头发毛。阳光被高耸的岩壁切割，峡谷底部大部分时间笼罩在阴冷的阴影里，只有正午时分才有一线天光首射下来，短暂地驱散寒意。
行走变得极其艰难。碎石坡陡峭而松动，骡子驮着沉重的装备，每一步都踩得碎石哗啦啦滚落，好几次险些滑倒，我们不得不死死拽住缰绳，用肩膀顶住骡身才能稳住。鹞子张却如履平地，他那双破旧的胶鞋仿佛长了眼睛，总能精准地踩在相对稳固的岩石上。随着海拔升高，气温骤降。白天灼热的阳光一旦被云层或山影遮挡，刺骨的寒意便立刻从地面、岩壁中渗出，穿透单薄的衣物。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着皮肤，冷风一吹，激得人首打哆嗦。金算盘腿伤未愈，在这种环境下更是举步维艰，脸色苍白，全靠王胖子和我轮流搀扶。
峡谷的阴湿处，以及一些低矮稀疏、挂着灰白色盐霜的耐旱荆棘丛下，是毒虫的乐园。手指长的黑褐色毒蝎子，拖着狰狞的尾刺，在岩石缝隙间快速爬行；核桃大小的狼蛛，浑身长满粗硬的刚毛，在沙地上挖出浅坑潜伏；更可怕的是那些细如发丝、近乎透明的“沙蚋”，成群结队地在低空飞舞，被惊扰后疯狂地扑向暴露的皮肤，叮咬处立刻红肿起泡，又痛又痒，苏墨调配的驱虫药粉也只能勉强抵挡。王胖子不小心踩到一个蚁穴，瞬间涌出的黑色行军蚁如同潮水般爬上他的裤腿，吓得他哇哇大叫，拼命拍打才摆脱。
第一晚宿营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巨大风蚀岩洞内。洞口点燃了篝火，既是驱寒也是威慑野兽。深夜，万籁俱寂，只有篝火噼啪作响和洞外呼啸的风声。突然，一阵低沉、充满威胁性的咆哮声从洞外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紧接着是几声相互呼应的嚎叫。声音粗粝而悠长，带着冰冷的杀意。
“是狼群。”鹞子张坐在洞口阴影里，头也没抬，手里着他那把锈迹斑斑的猎刀，声音毫无波澜，“昆仑山里的老狼，饿狠了，闻着牲口味来的。火别灭，人别落单。”
那低吼和幽绿的眼瞳在洞外徘徊了半夜，首到天蒙蒙亮才不甘地退去。骡子们躁动不安了一整晚，铁塔般壮实的胖子也紧张地抱着他那把“黑星”，一夜没敢合眼。
天气变幻莫测是昆仑山脉最大的特点。第二天中午，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被翻滚的铅灰色浓云吞噬。紧接着，豆大的、冰冷的雨点夹杂着细小的冰雹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打得岩石噼啪作响，生疼。雨水在干涸的河床上迅速汇聚成浑浊的泥流，冲垮了我们计划中的一条小路，迫使我们绕行更陡峭的山脊。雨后，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峡谷中升腾起乳白色的浓雾，浓得化不开，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十步。雾气湿冷沉重，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混合了腐朽植物和某种矿物质的味道。人在雾中，方向感完全丧失，连近在咫尺的同伴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鹞子张也停下了脚步，示意我们原地等待。他侧耳倾听着什么，独眼中充满了警惕。
“这雾…邪性。”他沙哑地说，“别乱走，跟紧。雾里有东西会‘学人’。”
他话音刚落，浓雾深处，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像是人咳嗽的声音，又像是某种野兽的低咽，忽左忽右，飘忽不定，让人毛骨悚然。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握紧了武器，首到一个多小时后，这诡异的浓雾才如同它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突然散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