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熟悉的私家道路，两侧是精心修剪的、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森然的浓密绿篱。厚重雕花的铁门无声滑开，仿佛一张巨口将我们吞入。别墅灯火通明，像一座浮在暮色海上的孤岛，华丽，却透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冰冷气息。
餐厅里，长长的餐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得有些炫目。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摆盘精美得像艺术品。沈斯年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金丝眼镜滑落鼻梁一点，姿态闲适。林焰坐在他左手边，面前没有酒瓶，只有一杯清水。她似乎刚洗过澡，换了一身柔软的家居服，头发还带着湿气，脸上少了几分平日的躁郁，显得有些疲惫的安静。
我默默坐到我的位置，拿起勺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动。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却压不住我心头沉甸甸的疑问和那冰冷的陌生感。
“怎么了，念安？”沈斯年放下报纸，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沉默，镜片后的目光关切地投过来，“在学校不开心？”
我抬起头，目光在爸爸温润如玉的脸上和妈妈有些倦怠却努力显得柔和的眉眼间逡巡。那些恶毒的词汇——“黑社会”、“笑面虎”、“活阎王”、“水泥墩子”——像烧红的烙铁，在我喉咙里翻滚。最终，它们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本能保护家庭的冲动压了下去，化作一个孩子气的问题。
“爸爸，”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我们家的公司……是做什么的呀？是做慈善的吗？像电视里那样，帮助很多很多人？”
问题问出的瞬间，餐厅里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似乎都闪烁了一下。
林焰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一僵。杯壁映出她骤然抬起的眼，那双平日里要么烦躁要么审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随即被一层浓重的阴霾覆盖。那阴霾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冰冷的东西被唤醒了。
沈斯年的反应截然不同。他微微一怔，随即，那温润如玉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更大的笑容。那笑容如此熟悉，如此柔和，像春水初融，足以抚平任何不安。他伸出手，越过桌面，极其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揉了揉我的发顶。
“当然，念安，”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魔力，像最温暖安全的摇篮曲，“爸爸妈妈的工作，就是让这个城市变得更好，让很多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得到温暖和希望。” 他镜片后的目光澄澈坦荡，没有一丝杂质，专注地凝视着我，“你要记住，念安，这世上啊，没有那么多坏人。大家都是为了生活，为了家人。我们，也一样。”
他的话语像温热的丝绸，轻柔地包裹住我。那些白天听到的可怕字眼，在这温柔笃定的目光和声音里，似乎变得遥远而荒谬了。是呀，爸爸怎么会骗我呢？他永远那么温和，那么可靠。那些同学的妈妈……一定是嫉妒吧？就像陈薇有时候也会嫉妒我有新玩具一样。
心头的沉重感，被爸爸的笑容和话语神奇地驱散了大半。我用力点点头，重新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甜汤放进嘴里。嗯，甜甜的。
沈斯年满意地笑了笑，重新拿起报纸。林焰却始终沉默着，目光低垂，落在面前那杯清水里，水面倒映着水晶灯破碎的光点，和她眼底深不见底的、翻涌的寒意。
晚餐在一种微妙的平静中继续。首到快结束时，沈斯年的手机在桌面上无声地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只短短一瞬，但足以让我瞥见上面跳出的一行信息预览：“……赵海明夫妇及子，确认处理完毕，港口……”
沈斯年神色如常，极其自然地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那条信息便消失了。他仿佛只是查看了一下时间，随即放下手机，拿起餐巾优雅地擦了擦嘴角。
“我吃好了。”他站起身，动作依旧从容，“念安慢慢吃，早点休息。我还有些文件要看。”他转向林焰，语气平淡，“港口那边，老刘刚来消息，说新到的‘建材’有点受潮，需要你去看看，做个最终‘质检’。”
“建材”？“质检”？这些普通的词汇，此刻从爸爸口中吐出，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质感。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妈妈。
林焰没有看我。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杯底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嗒”声。那声音像一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深潭。她没有回答爸爸的话，也没有看我，只是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重压抑感。刚才那点疲惫和安静荡然无存，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随着她的起身，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餐厅。水晶灯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她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首转身，离开了餐厅。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鼓面上，敲进我的耳膜里，留下冰冷的回音。
爸爸仿佛毫无所觉，他甚至还对我温和地笑了笑，叮嘱道：“念安，吃完让张姨陪你回房，记得温习功课。” 说完，他也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了书房的方向。
偌大的餐厅，瞬间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一桌精致的残羹冷炙。空气里还残留着食物的香气，但更多的，是妈妈离去后留下的、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白天那些被爸爸笑容驱散的可怕词汇，此刻又像幽灵一样，裹挟着妈妈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重新浮现在脑海。港口……建材……质检……赵海明夫妇……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