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今开着车独自回家。
程霄下午就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一起吃饭,梁今借口有事没答应。
宋晓欧在小群里呼叫她,说她刚下飞机,要不要一起约饭。
梁今情绪低沉,说镇里还有材料,赶着要,后面几天聚。
宋晓鸥和周景川在一起后,建了小群,拉入梁今。
群名为“绝不做小”,里头三个人,群名连起来读,就是“绝不做小(3)”。
颇有些弘扬社会正气的意思。
梁今将车停在丽园边上的公园外。
沿着山河路的香樟大道,慢慢往上走。
这一段柏油路沿山而蜿蜒,这个点过了上下班高峰期,路边的公交站牌孤零零立着。
一辆淡蓝的公交缓缓停了,下来两三个乘客,头发在风里翻卷了下。
梁今双手插在上身黑风衣里,一步步缓慢抬腿往坡上走去。
路灯“啪”一下,在头顶亮了。
齐刷刷的,不甚明亮地照亮城市一角。
梁今抬头看斜坡上人家的灯火自一扇扇玻璃窗里传来,看得清近处的人在温暖的房间里走动。
又低头看自己单薄的身躯,拿起手机,拨通母亲梁惜芬的电话。
“星儿?”梁惜芬终于坐下,敲了敲僵硬的右腿。
她在农场里忙一天了,清早摘五筐乌塌菜送到指定的饭店,又把剩下的番薯地开挖,晒新打的黄豆。
“嗯,妈,吃饭了吗?”梁今抬头望着掉着枯叶的梧桐树。
“还没呢,刚热上,不过快了。”梁惜芬道,“工作还顺利吗?”
“嗯。挺好的。我前几日刚给你买了点伤膏,周日送来。”梁今道。
“这大老远的,地方又偏僻,你平常工作也累,不要赶来赶去,多在家休息休息,和朋友出去玩玩,别老往我这里跑,我在这儿挺好的。”梁惜芬一口气说下去,停一会,口气弱下去,语气温柔中带着担忧,道,“……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没有。好着呢。”梁金继续仰着头,不敢眨眼,“Hurry,好吗,想我了吗?”
“想,每天往农庄门口跑,你离开两三天后,还在那门口等你。”梁惜芬笑。
Hurry像是听到在说它,摇了摇尾巴,走过来。
梁惜芬继续说下去:
“你这周要来的话,刚好吃新打下来的黄豆,我给你打豆浆,再做些豆腐皮,你带去给晓欧她们。”
“嗯。”梁今又问,“陈叔叔最近有来吗?”
“来的,下午刚和一帮临时雇的小工一起帮我收了豆子才走的,不肯吃饭。”梁惜芬道。
这山上大片的地,就是陈海深租下的,长租二十年。
当年陈海深儿子大学毕业,不愿去自己厂子上班,要搞什么现代农场。
老陈没办法,妻子走得早,厂里忙,儿子小时顾得少,都扔给保姆。
后来,厂子步入轨道,钱也有了,总觉着亏欠儿子。
于是,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同意了。
毕竟,人教人,学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一年后,晒得黝黑的陈亮终于不想干了,说原来农场主没有视频里看来的那么光鲜、好当。
小子乖乖回了厂子,陈海深将这高山农场交给了刚好在找工作的同村人梁惜芬。
梁惜芬耐劳、老实,也爱土地,偌大的农场,被她打理得板正、繁茂。
“妈妈……”梁今眼睛。
“怎么,是遇上什么事了?”梁惜芬停了手里的动作,反复搓着胸前的围裙。
“妈妈,你累吗?累,咱们就回家,我养你。”梁今拭干泪,笑。
“傻孩子,累是累,但我开心啊,我得攒些钱,留给你啊。”
梁惜芬看了看瘸着的那条腿,风吹进来,悬着的灯泡晃了晃,映着她苍老的面容像在抽搐。
“我攒了不少钱,够我养你了。”梁今看着深邃天空里,一颗颗新钉上的星子,道。
“好。等你陈叔叔啥时要关闭这农场,我也回家跟着你享福,不打工了,就在你阳台上种些自己吃的菜蔬。”
梁惜芬热好了中午吃剩的饭菜,挑了块大骨头给Hurry。
母女俩挂了电话。
梁今靠着香樟树,抬头看着星星,摸出,打火机,抽了根烟。
烟火明灭,眼泪往心里流。
久远的事,现在的事,在烟灰里沉浮。
人生是多么艰辛,成长中的每一步都各有各的苦,这滋味无法与外人道,只能自己含血吞下。
除了无条件爱她的母亲外,唯一的亮光便是那个承诺带她走的男孩。
她在他膝头安静睡着,她靠着他胸膛要抱抱,他看着她磨破的裤子,夸她好有生命力……
为什么在她记忆里,那时总是晴天,最苦的日子,只要记起他,便是一个安宁的国度。
梁今走进坡顶的一家饭馆。
饭馆很小,连个名字都没有。
但是菜品干净、新鲜,比如大部分都是乡下采办来的,有些是梁今带上来的。
菜做得味道好,价格实惠,都是熟人带熟人。
店门口透明的塑料帘子还没挂上。
里头座位基本满了。
梁今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紫色紧身连衣裙的微胖女子便唤道:
“梁今,吃过没?”
梁今大脑像在重启,缓了缓,提起笑,道:
“正准备来吃呢,红姐。”
“好嘞,还是老三样。”
红姐嗓音极脆,身躯灵活,转身从柜台拿了个杯子。
“好东西,乡下新酿的土烧,51.6%vol,理化指标极好。”
红姐神秘给梁今斟上半杯。
“这么专业,谁测的?”梁今笑了笑,坐下。
红姐在梁今对面坐下,厨房间,红姐老公的声音传来,道:“海带丝滚带鱼好了。”
“就来。”红姐喊了一句,又神秘兮兮凑到梁今耳边道,“找了市场监管局熟人测的,散户的土烧,一般他们是不给测的。”
梁今朝她竖了竖拇指。
红姐进了厨房。
梁今给自己舀了一碟花生,夹了几颗,抿口酒。
辛辣入喉。
她终于痛快落下泪。
恰此时,柴镇川从小饭馆门口走过,一眼瞥见店内那个身影。
之前酷冷、铜墙铁壁的女孩,此时,落下清泪,带着一眼忘得穿的脆弱。
虽偶尔流露出破碎,可那冰裂纹里,依然有完整的星河,那是不论风云,都保存着的生命底色。
她极为克制,放纵自己流下两行泪,又理智又清醒地抬手擦去。
动作是缓慢的。
随手擦去的,还有她极难得漏出的情绪的裂痕,很快,她又铠甲上身。
过来一个女人,柴镇川推测是店家。
那女子道:
“怎么,不开心?”
梁今抬头露出一个干净的笑:
“哪里,就是你这酒太辣了,你朋友靠不靠谱,测得准不准啊?”
“估计不靠谱,回头我说说他。”那女子也跟着笑。
柴镇川看出了她泪眼下掩藏的疲惫。
家中帮忙做菜的何姨打来电话,问柴镇川回来了吗。
“何姨,你和夏叔先吃,我碰到个朋友晚点回,晚饭在外面吃。”
柴镇川往前漫步走着,满脑子是那姑娘的落泪脸庞。
走到对面一家家常的面包店,隔着大玻璃窗,柴镇川坐下,看着那家饭馆的大门。
陷入沉思。
也许是身形优越,也许高冷的男人对女生来说,总是极具魅力,总之,又有人来问他要微信。
他只好礼貌欠身道:
“不好意思,在等女朋友。”
他真叹服如今女孩的社牛,他想起,自己大学时,还是主动得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