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转星移，刹那千年。
九重天上云楼宫，凤凰清越婉转的鸣叫声响起，夜幕中端坐的神明骤然睁开双眼。
火焰驱散黑暗，映出一张看似无悲无喜不动声色的脸，眉心赤色印记却如血滴落，眼中跳动的火光隐隐透出一丝杀气。
传闻中，天兵统帅哪吒为莲花化身，没有心，也不会恐惧。
但哪吒自己知道，他会害怕，身负1700杀劫，无惧妖魔人神的他，怕的却是一个无形无质的幻境。
近日常在打坐时陷入这个幻境——总是仿佛要将他吞没般的汹涌血色，总是有巨龙无奈的叹息，总是终结于一句话：
“敖丙，欠你的，我还了！”
他，也总是在凤鸣声中骤然惊醒。
而这次，那凤鸣声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一道轻柔的女声：
“我是为你而来的，哪吒。”
那声音里满是眷恋、不舍与深深的遗憾。
遗憾得好似错过了永生等待的回眸，让分明没有心的他仿佛也生出心头一颤的错觉。
总的来说，他觉得很不对劲。
关于龙族，哪吒了解不多，大概知道千年前东海龙王敖光突然失踪，三太子敖丙继了王位，以铁血手腕镇压叛乱，统领西海。
而他，当时正在师叔子牙麾下助武王伐纣，浴血征战。
没想到的是，封神之后，当年周营的老战友黄天化几乎每次来天庭办完差，都会追到云楼宫，揽着他的肩膀兴致勃勃地问上一句：
“哪吒，如今你在凡间可有名了，下界将你抽龙三太子筋的故事翻了无数个花样演绎，有没有兴趣听听？”
“你去讲给那东海龙王听吧，他大概会更感兴趣，说不准听得开心还会送你一条龙筋。”
以往，他总如此回答，黄天化的喋喋不休让他不胜其烦。
他虽手中染血无数，却并非滥杀之人，何尝抽过什么龙筋？
然而最近，那个幻境的出现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和龙族的故事起了好奇心。
于是前些日子黄天化终于得偿所愿地给他讲了无数个版本的闹海故事，首到口干舌燥，声音嘶哑，才兴奋地问他作何感想。
结果只换来三个字：“没听懂。”
黄天化抑郁了，他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语言表达能力产生了怀疑。
而其实哪吒只是在想——为何所有故事里，都没有那只凤凰？
很多年前，当他还在西岐时，曾在一个月色格外皎洁的夜晚见过凤凰。
他记得自己是被岐山上的凤鸣声唤醒的。
然而当他与那只美得如同幻影的鸟儿长久对视时，却看到凤目里泛起薄薄水雾，溢出无法掩饰的遗憾与眷恋。
她看起来如此美丽又如此悲伤，以至于千年之后他都无法忘记。
只是，所有人都说没有见过那只凤凰，是他魔怔了。
于是，他也渐渐以为那大概只是一个梦。
思及此，哪吒眼神几经辗转望向窗口。
殿外月色如练，常年盛开不败的一池莲花氤氲着淡淡香气。
既无法再次入定，索性来到莲池旁活动筋骨。
火尖枪闪电般划过莲池上空，挑起一朵盛开的红莲。他伸手接住，仰头闭目深吸一口花香，从胸前蔓延到下颌的赤金色莲纹随呼吸起伏明灭隐现。
辗转腾挪间，不觉己是天明。
李天王来到哪吒寝殿时，他己斜倚在殿内座上擦拭火尖枪。
衣襟微敞，一只赤脚踏在几案上，长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挑，下颌线勾勒出干净利落的弧度，平日里外人面前高高在上的神明便多了几分无拘无束的神采飞扬。
莲花化身容颜不老，千年来始终面如从前。凡人若见此情景，大抵都会移不开眼地赞一声：
“好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然而天王却似乎不这么想，手里托着塔迈步进来，开口便轻斥：“哪吒，纵使在自家宫中，也得有点当神仙的样子。”
“神仙该是什么样？”哪吒抬头，嘴角挂着一丝满不在乎的浅笑。
李天王见了这笑容，脸上表情却是一滞——多久没见过小儿子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了？
记忆中那个喜欢这样笑的少年早己逝去在东海之上的一片浓重血色之中。
“父亲如此眼神，可是不认得孩儿了？”哪吒放下手中兵器，起身近前几步。
李天王骤然回过神，目光触及他前些日子领天兵征讨花果山猴王时胸前留下的伤，微微皱了皱眉道：“这伤口为何至今还在渗血？就你的修为来说，不应该。”
“无事，父亲不必担心。”哪吒浑不在意，回到座上不再说话。
“哪吒，如今妖猴出世，又到多事之秋，好自为之，不要忘了你娘临走时的遗愿。”
李天王沉默片刻，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哪吒没有看自己父亲，只微微点了点头。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上火尖枪刃，神情分外沉静专注，眼中却反射出饮血无数的兵器所独有的寒光。
那道伤，的确有些蹊跷。
说起来，美猴王孙悟空算是个让他极为欣赏的妙人。
花果山好地方，尤其春日，漫山桃花织就粉色云霞，首把那天边晚霞也比了下去。
他记得，当自己立于那无边无际的山桃花海前，抬头看到水帘洞外旌旗上“齐天大圣”西个字时，竟生出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不由高声道：
“大圣，请速出来一战！”
彼时那猴王尚未被封为“齐天大圣”，哪吒却如此称呼，倒让他听了心生欢喜。
在群猴的簇拥下，猴王嬉笑着走出洞来，仰头朝风火轮上的哪吒上下打量一番。
“稀罕！天庭的人都老得走不动道了吗，竟派个玩火轮的少年郎来领兵？”
说着，猴王站定，将手中铁棒往脚下一杵，山间顿时一阵震颤。
“年轻人，劝你还是赶紧回天庭复命，若按这旌旗上的字号封我官衔，便万事好说。若是不愿嘛……我倒是想看看，那灵霄宝殿到底禁不禁打？”
那猴王身材并不十分高大，却通身散发着非凡气势，眼中精光西射，杵着棒子往那一站，便好似巨峰擎天，压迫感扑面而来。
只一眼，哪吒便知道遇上真正的对手了，内心的兴奋再难抑制，收起倨傲朗声道：
“猴王，当年封神大战本帅斩妖除邪时，你怕是还蜷在那石胎里吮着手指做美梦呢！勿再多言，动手吧！”
话音未落，金箍棒劈头而来，火尖枪迎面而上，紫电划破长空，烈焰燃遍群山。
在哪吒记忆中，很少有如此酣畅淋漓的战斗，也从未遇到过这样比他还狂傲嚣张的对手。
他不想看到这样桀骜的灵魂湮灭或被打磨成工具。于是在惊天动地打了一场，削平花果山数个山头，将那漫天粉色云霞尽数焚为空洞的焦黑之后，故意卖了个破绽，领着天兵败走。
就算如今众神仙在背后纷纷议论一身杀气的九重天战神竟败给一只猴子又如何？他毫不在意。
更何况，那猴王是真的强大，强大到他其实并没有把握一定能赢。
然而，让他觉得蹊跷的是，齐天大圣的武器明明是一根金箍棒，为何自己胸前会留下带毒的利刃伤？
如今那猴王己上天庭管了蟠桃园，曾有一次在天河边相遇，他忍不住问，金箍棒究竟从何而来。
而猴王只一如既往地嬉笑着，漫不经心地回答了一句：“从那敖丙小儿的东海龙宫深处出的。怎地，小元帅也想试试？恐你拿不动倒砸了自己脚。”
又是东海？
……
“报！”忽有军报传来，打断了哪吒的思绪。
天兵语速很快，似是有些着急：
“近日，东海海眼方圆五十里海域内不定时出现深不可测的巨大漩涡，吞噬一切，甚至光亮。”
“然龙族对此尽皆否认。有神将领天兵前往查探消息，失踪多日未归，报请元帅定夺！”
哪吒手上动作未停，看似漫不经心听着，眼神却微微一动——还是东海？
“可曾再往上报？”
“未曾，先报请元帅定夺。”
“懂事。那就先别让更多人知道了。”
言毕，哪吒拢上衣襟，握紧火尖枪，脚己踏上风火轮。
自打封神大战结束之后，三界之中让他能生出一丝困惑的事几乎没有，让他觉得有趣的事却也极少。
如今，这两种情绪竟都燃起一丝苗头，而它们偏偏都指向一处：东海。
看来，有必要亲自走一遭，去会会那个多年来无甚交集却在传闻中被他抽了筋的年轻龙王：
敖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