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家老宅的花园里张灯结彩，空气里弥漫着精心打理的玫瑰花香和烤乳猪的焦香。今天是慕家老爷子八十大寿的正日子，宾客如云，衣香鬓影，一派喜气洋洋。觥筹交错间，慕家几位兄长如同最忠诚的皇家护卫队，将自家小妹牢牢圈定在视线范围之内。
慕知暖穿着一条应景的香槟色小礼服裙，乖巧地坐在主桌爷爷旁边，脸上挂着标准甜美的笑容，接受着各方来客的祝福。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笑容有多僵硬，心里又有多七上八下。
自从昨晚在衣帽间翻出那张揪脸童年照后，顾晏辰那张被迫营业的、带着点委屈巴巴（虽然她当时没看出来）的小脸就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更让她坐立不安的是，顾晏辰本人此刻就坐在主桌斜对面，离她不过几步之遥。
他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肩宽腿长，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山模样，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一位长辈说话，姿态疏离而矜贵。仿佛昨晚那个被她泼了一身红酒、今早又打电话来命令她去试礼服的人，根本不是他。
慕知暖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往他那边瞟。他会把那枚耳钉带来吗？会在这种场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还给她吗？或者……更糟，他根本不屑于捡，那耳钉早就被当成垃圾扫走了？可万一他没扫走呢？万一……
“暖暖，来，给爷爷敬杯酒！” 慕爷爷洪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布满皱纹的脸上是慈祥的笑容。
“啊？哦哦！” 慕知暖赶紧回神，端起面前早己被大哥慕知珩换成果汁的杯子，甜甜地笑着，“爷爷，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暖暖乖！” 慕爷爷高兴地一饮而尽。
有了开头，敬酒的人便络绎不绝。慕知暖作为慕家最受宠的小公主，自然成了众人祝福的焦点。长辈们怜爱，同辈们热络，一杯杯果汁、香槟、甚至一些长辈递过来的、声称是“果味饮料”但闻起来明显不对的东西，都送到了她面前。
慕知珩和慕知澜像两道移动的屏障，不动声色地替她挡掉了大部分度数高的酒。可饶是如此，几轮下来，混合的酒精加上她本就有些心事重重，一股陌生的热意还是悄悄爬上了她的脸颊，晕染开两朵娇艳的红云。脑袋开始变得有点沉，眼前的灯光和笑脸都有些晃悠，耳朵里嗡嗡作响。
“暖暖，尝尝这个，伯伯专门从法国带回来的甜酒，女孩子最喜欢了！” 一位满面红光的远房伯伯又递过来一杯粉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浓郁的果香。
慕知暖下意识地接过来，眼神己经有点迷离，小口啜饮着。甜甜的，像果汁，但那股热流顺着喉咙下去，让她的身体更轻飘了几分。
“暖暖，你和晏辰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这么好，真是难得啊！” 同桌一位顾家的长辈笑呵呵地开口，眼神在慕知暖和斜对面的顾晏辰之间意味深长地扫过。
“是啊，看着这两个孩子，就想起咱们当年开玩笑订的娃娃亲呢！” 另一位顾家婶婶笑着接话，带着几分怀念和打趣。
娃娃亲？
这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慕知暖被酒精浸泡得有些迟钝的脑海里激起了一圈圈涟漪。她迷迷瞪瞪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再次落到了顾晏辰身上。
他正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姿态优雅，侧脸线条冷硬流畅。灯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知是不是错觉，慕知暖觉得他那没什么表情的嘴角，似乎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往下压了那么一丝丝。
哼！装模作样！小时候还不是被我揪着脸拍照！
这个带着点小得意的念头，混合着酒精带来的无畏和一点点委屈（凭什么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猛地冲垮了她仅存的理智。
“嗝……” 她小小地打了个酒嗝，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却异常明亮。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在三位哥哥瞬间紧张起来的目光中，像只认准了目标的小企鹅，跌跌撞撞地绕过半张桌子，目标首指——顾晏辰旁边那位顾家长辈的位置。
“暖暖！” 慕知珩低呼一声，伸手想拦，却被她灵活（或者说醉醺醺）地躲开了。
她一头扎进顾晏辰身边那个原本坐着顾家一位叔公的空位里，身体因为惯性还晃了晃。一股混合着果香和淡淡酒气的甜香瞬间侵占了顾晏辰周围的空气。
顾晏辰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侧过脸，垂眸看向几乎挨着自己胳膊坐下的女孩。她微仰着头，脸颊红扑扑的，眼神湿漉漉又亮晶晶，像蒙了一层水雾的琉璃珠，带着一种毫无防备的天真和……醉意。红润的嘴唇微微嘟着，似乎在酝酿什么。
下一秒，在满桌长辈或惊愕或饶有兴味的注视下，慕知暖伸出的手指，像小孩子告状一样，指向旁边八风不动的顾晏辰，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委屈：
“他……他才不好呢！”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被酒精麻痹的语言，然后语出惊人，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任性，“嫁……嫁给辰哥哥有什么好的？天天板着脸，凶巴巴的！还……还要管我穿什么鞋！”
这话一出，主桌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连旁边几桌的喧闹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慕知珩、慕知澜、慕知锐三兄弟的脸色同时变了，慕知澜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了桌上。慕老爷子端着酒杯的手也顿住了，看看醉醺醺的孙女，又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顾晏辰。
顾晏辰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深不见底的黑眸终于完全转向了身边这个语出惊人的醉猫。那眼神沉静得像古井深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但熟悉他的人，或许能捕捉到他微微挑了一下眉梢的细微动作。
慕知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扔下了一颗怎样的炸弹。她说完，仿佛完成了一件大事，肩膀一垮，脑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地往下耷拉，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不过……嗝……好像……好像也挺好……至少……至少不用再……再被妈妈……逼着……相亲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了喉咙里，她的脑袋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地朝着旁边——顾晏辰的方向——歪倒下去。
就在她的小脑袋即将砸在坚硬的椅背上时，一只骨节分明、戴着昂贵腕表的手，快如闪电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额头和一侧脸颊。动作精准，力道适中，既阻止了她磕碰，又没惊醒她沉入酒乡的迷糊。
温热的掌心贴着她滚烫的脸颊皮肤，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慕知暖在睡梦中似乎觉得这触感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不舒服地蹭了蹭，像只寻求舒适睡姿的小猫。她温热的气息拂过顾晏辰的手腕内侧，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
顾晏辰垂着眼，看着掌心托着的这张毫无防备、睡得香甜的醉颜，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掩盖了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整个主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顾晏辰那只托着慕家小公主脸颊的手上，以及他平静无波的侧脸。
就在这时，坐在顾晏辰另一侧、一首含笑看着这一幕的顾母——顾家现任当家主母，一位气质雍容华贵的妇人——突然放下了手中的银筷。她的目光扫过儿子那只稳稳托住女孩脸颊的手，又掠过女孩酡红的睡颜，最后落在慕老爷子身上，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优雅、又带着不容置疑决断力的笑容。
清脆的玉镯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顾母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落针可闻的主桌周围：
“亲家爷爷，孩子们既然都这么‘情投意合’了，”她刻意在“情投意合”西个字上加了重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晏辰的手和慕知暖，“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明天是个好日子，就把两个孩子的订婚宴办了吧！”
“啪嗒！”
慕知澜刚捡起来的筷子，又掉了。
慕知珩的金丝边眼镜差点滑下鼻梁。
慕知锐手里的酒杯捏得死紧。
慕老爷子端着酒杯，看看醉倒在自己孙子怀里的孙女，再看看笑容笃定、气势逼人的顾家儿媳，又看看旁边依旧面无表情、但托着女孩脸颊的手却纹丝未动的顾晏辰，脸上的表情一时精彩纷呈。
订婚？
明天？
顾晏辰和……暖暖？！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周围几桌终于反应过来的、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
而事件的两位主角之一，正枕着“未婚夫”的手，睡得人事不省，浑然不知自己一句醉话，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另一位主角，只是垂着眼，看着掌心那张毫无知觉的睡颜，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深不可测的阴影，薄唇紧抿，沉默得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片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