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宁推开家门时,玄关的风铃叮当作响。文清正趴在地毯上拼乐高,听见声音立刻抬起头,小脸上沾着积木碎屑:“妈妈!你回来啦!”
文远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回来得正好,刚炒了清清爱吃的番茄炒蛋。”他看见温以宁苍白的脸色,话语顿了顿,转而说,“先洗手吧,饭马上就好。”
温以宁“嗯”了一声,弯腰摸了摸文清的头。小姑娘的头发软软的,带着洗发水的草莓香,让她指尖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些。她避开文远探究的目光,快步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女人眼眶泛红,额角还残留着老胡同的灰尘。
餐桌上,文清叽叽喳喳地说幼儿园的趣事:“今天小晓把画笔涂在脸上,老师让她站在墙角罚站,她还对着我们做鬼脸呢!”
温以宁小口扒着米饭,偶尔应一声,目光落在碗里的鸡蛋上,总想起温利平手背上裂开的冻疮。文远给她夹了块排骨,轻声说:“多吃点,看你脸色不好。”
“可能是有点累。”温以宁勉强笑了笑,把排骨夹给文清,“清清多吃点,长高高。”
文远没再追问。他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愈合,就像他刚收养清清时,小姑娘总在夜里哭着找妈妈,他能做的,只是在她哭累时递上一杯温水。
下午三点,文远的手机在茶几上震动起来。王于龙的名字在屏幕上跳动,他接起电话时,温以宁正坐在飘窗上翻设计稿,阳光透过纱帘落在她发顶,像落了层细雪。
“文远!跟你说个事儿!”王于龙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我跟静静定了,两周后办婚礼,中式的!到时候你必须来!”
“必须的!”文远笑着靠在沙发上,“早就跟你说了中式婚礼热闹,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还真有个事儿,”王于龙顿了顿,语气带着点不好意思,“伴郎……你能来吗?静静说想让清清当花童,你们俩正好带着她。”
文远看向飘窗上的温以宁,她正低头用笔在设计稿上标注着什么,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心里一动,笑着答应:“没问题,保证把清清打扮得比新娘还漂亮。”
挂了电话,文远走到飘窗边坐下。温以宁手里的笔停在画稿上,那里画着个穿着中式嫁衣的小女孩,手里捧着绣球花。
“于龙两周后结婚,”文远轻声说,“想让清清当花童。”
温以宁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点了点头:“挺好的,我明天给清清做件小旗袍。”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文远看着她刻意回避的眼神,伸手想碰碰她的头发,却被她下意识地偏头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轻声说:“你要是累了,就去睡会儿,设计稿不急。”
温以宁“嗯”了一声,起身走进自己的卧室。房门被轻轻带上,随即传来反锁的咔哒声。文远站在原地,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像被捂住嘴的小猫,细微却扎心。
他没有去敲门,只是转身把文清抱到沙发上,给她讲起了乌龟爷爷的故事。小姑娘的笑声清脆,暂时盖过了卧室里的哭声,却盖不住空气里弥漫的酸涩。
卧室里,温以宁蜷缩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枕套上还留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可她闻着,却想起老胡同里潮湿的霉味。温利平那双布满裂口的手,那双浑浊却盛满愧疚的眼睛,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她一首以为自己恨透了母亲。恨她把自己丢在福利院门口,恨她十年杳无音信,恨她让自己在每个探视日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门。可今天在老胡同里,当温利平说出“怕你跟我一样一辈子被毁了”时,她心里那道坚硬的墙,突然裂开了一道缝。
九岁那年被父亲踹到墙上的钝痛,福利院第一晚抱着布熊的颤抖,第一次领到工资时不敢相信的恍惚……这些年独自咬牙走过的路,原来母亲都看在眼里。温利平藏在油布包里的照片,那些写了又烧的信,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又酸又胀。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温以宁把脸埋得更深,眼泪浸湿了枕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她想起自己设计的第一件童装,领口特意做了圆弧形,因为怕尖锐的棱角会划伤孩子。那时她就想,要是小时候有件这样的衣服,母亲就不会总在夜里偷偷给自己缝补被父亲扯破的袖口了。
哭到眼皮发沉时,温以宁翻了个身,看见床头柜上放着文远昨天买的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朝着窗户,像一个个小太阳。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突然想起文远说过:“难过的时候,就看看向日葵,它们永远朝着光。”
而此刻,城西老胡同的破屋里,温利平正被男人粗暴地拽着头发往墙上撞。
“死娘们!钱呢?!”温以宁的父亲温建军啐了口唾沫,满口黄牙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光,“不是说那小贱人会给钱吗?耽误老子打牌,你赔得起?”
温利平被拽得头皮发麻,怀里的信封掉在地上,五千块钱散落出来。她慌忙去捡,却被温建军一脚踩在手上,骨头碎裂的声响混着她的惨叫,在狭小的屋里回荡。
“还敢藏?”温建军蹲下身,一把抢过信封,数钱的手指因为常年握牌而关节粗大,“才五千?你打发要饭的呢?”他抬手给了温利平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淌血,“明天再去要!跟那小贱人说,不给五万,老子就去她公司闹,让她知道自己有个当的妈!”
温利平蜷缩在地上,看着男人揣着钱骂骂咧咧地出门,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她慢慢爬起来,捡起地上的碎钱,指缝间渗出的血染红了纸币,像极了多年前温以宁额角流的血。
墙角的煤炉早就灭了,锅里的糊糊结了层硬壳。温利平看着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突然想起温以宁小时候总爱给它浇水,说要让它长出粉红色的花。
“以宁……我的以宁……”她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声被死死捂在喉咙里,像只被打断翅膀的鸟,“妈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夜幕降临时,温以宁走出卧室。文远正给文清洗澡,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小姑娘的笑声。她走到客厅,看见茶几上放着刚切好的芒果,是她爱吃的品种。
文远裹着浴巾出来,看见她站在客厅,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却亮了些:“醒了?清清吵着要吃芒果,给你留了大半盘。”
温以宁拿起一块芒果,果肉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带着微微的涩。她看着文远弯腰给文清吹头发,小姑娘的笑声像银铃,突然轻声说:“文远,于龙的婚礼,我想给静静设计件旗袍。”
文远吹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回头对她笑了笑:“好啊,你的手艺,肯定比店里买的好看。”
温以宁咬了口芒果,眼眶又热了。她知道,有些伤口或许永远无法愈合,但至少此刻,她不是一个人。客厅的灯光暖黄,浴室的水汽氤氲,文清的笑声和文远温和的话语,像一张柔软的网,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过往。
而老胡同的夜色里,温利平正对着温以宁小时候的照片流泪。窗外的月光惨白,照亮了墙上温建军新添的拳印,也照亮了她藏在床板下的一把生锈的剪刀——那是她昨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磨了整整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