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浑浊的河水呜咽着,推动着腐朽的木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水道中无声滑行。沈清秋单薄的身影立在船头,湿透的残破旗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节轮廓,如同岸边一株被风刀霜剑摧残殆尽的枯竹。幽暗的、不知从何处渗漏的绿苔微光,在她沾满污泥、泪痕和干涸血痂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阴影。那双曾经盛满惊恐、迷茫和属于沈家大小姐矜持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冰封在坚硬的表层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决绝。
左手手背上,那个用青雀鲜血涂抹、又被自己指尖加深的“同”字,暗红刺目,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也像一个无声的诅咒。怀中的硬皮笔记本和紧贴胸口的冰冷金属方块,棱角硌着皮肉,传递着青鹞最后的气息和青雀滚烫的泪水。
不知漂了多久,前方的水道陡然收窄,水流变得湍急。借着微光,沈清秋看到了岸边——不再是嶙峋的天然石壁,而是由巨大、粗糙的青石条垒砌的、人工痕迹明显的古老码头。空气中弥漫的霉烂土腥气,被一种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混合气味取代——那是陈年染料沉淀的酸涩、植物腐败的沤臭、以及……若有若无的、被时间稀释却依旧顽固的血锈味。
旧染坊。
木舟被湍急的水流推挤着,重重撞在布满湿滑苔藓的石阶上。沈清秋的身体晃了晃,冰冷的河水溅湿了小腿。她抬起头。
一座庞大、破败、如同沉睡巨兽般的建筑轮廓,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显现出来。高耸的烟囱如同折断的桅杆指向铅灰色的天穹,巨大的木制染缸如同腐烂的眼窝,空洞地排列在空旷的庭院中。残破的窗户像野兽被打碎的牙齿,黑洞洞地凝视着不速之客。整座染坊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腐朽气息,仿佛早己被时光和死亡遗弃。
岸边的青石上,一个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符号,在微弱的天光下映入沈清秋的眼帘——两个扭曲的、相互交叠、首尾相衔的圆圈!双环衔尾!正是青鹞笔记本上标注的接头符!
沈清秋沾满污泥的手死死抠住船舷,指节泛白。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腐朽与冰冷杀机的空气,抱着那本染血的笔记本,如同抱着最后的祭品,一步,一步,踏上了冰冷湿滑的石阶。湿透的布鞋踩在青苔上,发出细微的、如同踏在骸骨上的声响。
庭院空旷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巨大的、死寂的空间里空洞地回荡。风穿过破损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她紧绷着神经,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根腐朽的梁柱。没有面具人。没有白面具。只有无边的死寂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她的脚步最终停在庭院中央。那里,巨大的染缸如同沉默的墓碑环绕西周。前方,一座相对完整的、挂着厚重破败棉布帘子的门洞,如同巨兽张开的口。
“我来了。”沈清秋的声音嘶哑、冰冷,在空旷的庭院里异常清晰,打破了死寂。“东西带来了。青雀呢?”
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几秒钟后,如同回应她的呼唤,那厚重的破布帘子,被人从里面缓缓掀开。
一个身影,背对着庭院内微弱的天光,出现在门洞的阴影里。
那人穿着熨帖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身形挺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度。他缓缓转过身,一步踏出阴影,踏入庭院那微弱的、铅灰色的晨光之中。
当那张熟悉到刻骨、却又在此刻陌生到令人心胆俱裂的脸庞,清晰地撞入沈清秋眼帘的刹那——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碎!
沈清秋如同被瞬间冻结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几乎要炸裂开来!怀中的笔记本“啪嗒”一声,脱手掉落在冰冷的、布满苔藓的青石地上!
“父……父亲?!”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惊骇和一种灭顶般冰冷绝望的声音,从沈清秋紧咬的、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中挤出。
沈兆麟。
警察厅厅长沈兆麟。她的父亲。此刻,就站在旧染坊破败的庭院中央,站在青鹞标注的“双环衔尾”符号所指的终点!
沈兆麟的脸上,没有往日的威严,也没有此刻应有的惊愕或关切。他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诡异。那双深沉的、曾经在沈清秋眼中代表着权势和庇护的眼眸,此刻如同两口深不可测的古井,里面翻涌着一种沈清秋从未见过的、冰冷而复杂的情绪——是洞悉一切的了然,是掌控全局的漠然,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岁月和权力扭曲的疲惫?
“清秋,”沈兆麟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如同在书房里询问她的功课,“你比我想象的……来得更快一些。”
平静的话语,却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沈清秋最后一丝侥幸!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背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冰冷愤怒,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是你?!”沈清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尖锐和巨大的痛苦,“‘先生’……是你?!青鹞……青鹞是你害死的?!青雀……青雀在哪里?!是你派的人?!那螺旋桨……那面具人……都是你的人?!”一连串的质问如同疾风骤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指控和无法言喻的悲愤!
沈兆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似乎对女儿激烈的情绪感到一丝不耐。他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那幽深的门洞,轻轻挥了挥。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两个戴着纯白面具、穿着深灰色劲装的身影,如同没有生命的傀儡,抬着一个简易的、血迹斑斑的木架,从门洞的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
木架上,青雀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缚着!她的头无力地垂向一侧,湿透的靛蓝粗布衣裤上布满了新的血污和鞭痕,肩头那狰狞的弹孔处,临时包扎的布条早己不见,伤口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边缘因粗暴对待而发炎,渗着淡红的血水。她的脸色灰败得如同死人,嘴唇干裂,双目紧闭,只有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证明她还残存着一丝气息。
“青雀——!”沈清秋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就要不顾一切地扑过去!
“站住!”沈兆麟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沈清秋,“她的命,在你手上。把东西交出来。那颗子弹,或者……你怀里那个方块。”
东西!又是东西!
沈清秋的身体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链锁住。她看着木架上奄奄一息的青雀,看着父亲那张在晨光下冰冷而陌生的脸,看着那两个如同鬼魅的白面具……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青鹞笔记本上的字迹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脑海中疯狂灼烧:
沈非敌,信其心。
弹中方寸,存亡所系。
沈非敌……沈非敌……
原来如此!原来青鹞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她的父亲,就是猎杀革命者、操控毁灭机器的幕后黑手“先生”!那句“信其心”,是警告!是绝望的提醒!
沈清秋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左手手背——那个扭曲的“同”字。青鹞的血,青雀的血,自己的血……都融在这一个字里。为了这个“同”字,她们付出了生命,流尽了鲜血。
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决绝,如同火山喷发前的死寂,在她心底最深处轰然凝聚!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迎上父亲那双冰冷审视的眼睛。嘴角,极其艰难地、却异常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弧度。
“父亲……”沈清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您要的东西……在这里。”
她沾满血污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探入自己旗袍领口被撕裂的暗袋深处。
指尖触到了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金属方块。也触到了紧贴着它、藏在更深处的——那枚从青鹞血肉中挖出的、沾满血污的黄铜弹头。
她没有拿出弹头。也没有拿出方块。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玉石俱焚的疯狂,死死攥住了金属方块侧面那个曾经引动幽蓝光束、干扰了追兵设备的隐蔽卡榫!
不是按下。
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地将那个卡榫……向外、向上……**彻底拔了出来!**
“咔哒!滋——!!!”
一声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刺耳的机括弹开声混合着尖锐的电流爆鸣,骤然从她紧握的拳头里炸响!
紧接着!
那金属方块顶端的米粒小孔,没有射出光束!
整个金属方块,如同被瞬间注入了狂暴的能量,猛地剧烈震颤起来!表面骤然变得滚烫!一种极其刺眼、令人无法首视的、不稳定的幽蓝色光芒,如同失控的熔炉,猛地从方块内部爆发出来!瞬间照亮了沈清秋沾满血污泪痕、带着冰冷绝望笑容的脸庞!也照亮了沈兆麟眼中那瞬间掠过的、巨大而真实的惊骇!
“你——!”沈兆麟的平静终于被打破!他猛地后退一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怒交加的神色!
“轰隆——!!!!!”
毁灭的烈焰,在沈清秋紧握的掌心轰然爆发!
那不是火焰,是纯粹的能量!是压缩到极致的、失控的毁灭之光!幽蓝的光芒瞬间膨胀、吞噬了一切!将沈清秋单薄的身影、她手中那枚滚烫变形的弹头、她脸上冰冷的笑容、她手背上那个扭曲的“同”字血痕……连同近在咫尺的沈兆麟那张写满惊骇的脸、那身笔挺的中山装……以及他身后那两个抬着青雀的白面具、那血迹斑斑的木架……全部吞噬!
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以沈清秋为中心,猛地向西周横扫而出!腐朽的木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断裂倒塌!巨大的染缸如同脆弱的陶器,瞬间被震碎、掀飞!青石地面如同蛛网般寸寸龟裂!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混合着建筑崩塌的巨响,在破败的旧染坊上空疯狂回荡、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冲天的火光与幽蓝的能量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短暂而凄厉的死亡光柱,将铅灰色的天空染成一片妖异的色彩!
光芒的中心,一切有形之物都在瞬间被狂暴的能量撕扯、分解、化为最原始的粒子与尘埃!包括血肉,包括骨骼,包括冰冷的算计,包括滚烫的仇恨,也包括那个扭曲的、承载了太多鲜血与执念的“同”字……
剧烈的爆炸和崩塌持续了数息,才渐渐平息。
巨大的烟尘如同灰色的蘑菇云,在旧染坊的废墟上空缓缓升腾、弥漫。曾经破败却完整的建筑,此刻彻底化为一片冒着浓烟与火光的断壁残垣。巨大的染缸碎片、烧焦的梁木、碎裂的青石……散落一地,如同地狱的残骸。
死寂。只有火焰燃烧木头的噼啪声和建筑残骸偶尔坍塌的闷响。
在爆炸中心边缘,那片被冲击波掀翻、覆盖着厚重灰尘和碎木的角落,一只沾满血污和污泥的、纤细的手,极其微弱地、颤抖着……从废墟下伸了出来。
指尖,无力地蜷缩着,微微抽搐。
然后,彻底不动了。
烟尘弥漫,火焰跳动。废墟深处,一点微弱的、暗红的火星,在烧焦的木炭边缘,忽明,忽灭。如同一个不甘熄灭的、最后的余烬。
染坊外,冰冷的河水依旧呜咽流淌,冲刷着腐朽的码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铅灰色的天穹尽头,第一缕惨淡的晨光,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无力地洒落在这一片死寂的焦土之上。
新的黎明,在血与火的灰烬中,无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