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深处,是凝滞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沈墨蜷缩在腐臭的淤泥和碎石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断裂般的剧痛,胸口绷带早己被重新涌出的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浓烈的血腥味包裹着他,像一层粘稠的茧,里面混杂着他自己的铁锈气息,还有……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仿佛从柴房破门缝隙里弥漫过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腥甜。
“云……哥儿……”
这个名字,如同梦魇中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他染血的唇齿间逸出,在狭窄的井壁间撞出空洞的回响。不是因为记起,而是因为恐惧。那扇破门后爆开的血花,那密集的枪声,那最后一眼看到的、如同破败玩偶般倒下的身影……这些刚刚发生的、带着极致血腥的真实画面,与他脑海中狂暴冲撞的混乱碎片——戏台的眼波,后台的手电光,冰冷的剪刀,护持的身影,染血的《新青年》,那句“戏可以假,血必须真”——强行焊接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吞噬一切的恐惧漩涡。他记得“云哥儿”这个名字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记得这个名字与死亡和鲜血的紧密联系,却依旧记不起这个名字背后那张清晰的脸,记不起任何连贯的过往。只有恐惧。深入骨髓的、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惧。
井口上方,王副官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警察们杂乱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动,手电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不时扫过井口边缘,投下几缕诡异跳跃的光斑,在布满湿滑苔藓的井壁上留下转瞬即逝的、扭曲的暗影。
“绳子!绳子呢?!妈的磨蹭什么!”
“火把!把下面给老子照亮!”
“活要见人!死也得把尸首拖上来!还有那本禁书!必须找到!”
吼叫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响,死亡的绞索正在井口上方迅速收紧。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呜咽的巨响,毫无预兆地从戏班后院的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砖石瓦砾轰然坍塌的可怕噪音!巨大的烟尘如同灰色的巨兽,猛地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井口上方晃动的手电光柱和嘈杂的人声!
爆炸?!塌方?!
井底的沈墨被这突如其来的剧震惊得身体猛地一弹,牵扯到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喉头涌上腥甜。上方瞬间陷入一片更深的混乱!
“怎么回事?!”
“后院!戏班的后院塌了!”
“快去看看!是不是还有同伙接应?!”
王副官的咆哮声带着惊疑和暴怒,脚步声和呼喊声迅速远离了井口,朝着爆炸的方向奔去。井口边缘的光柱和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爆炸后死寂的余音和弥漫的尘土气息。
枯井底,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沈墨躺在冰冷的淤泥里,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井口上方的混乱似乎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机,但那浓烈的血腥味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死亡画面,依旧如同冰冷的铁链,死死地缠绕着他。
他不能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只有死。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一切混乱和恐惧。他用尽残存的力气,挣扎着在黑暗中摸索。冰冷的、湿滑的井壁,粗糙的石头棱角。他试图寻找任何可以攀爬的缝隙,任何可以借力的凸起。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冷汗混合着血污和泥浆,从额头不断滚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世纪。他的手指,在反复的、绝望的摸索中,终于触碰到了一处与其他湿滑井壁不同的地方——一小片相对干燥、并且有粗糙绳索勒痕的凹陷!那是以前打水时绳索长期摩擦留下的痕迹!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绝望的黑暗中骤然亮起!
沈墨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死死抵在那个凹陷处,粗糙的石壁硌着他胸前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他仅凭着手臂的力量和脚尖在湿滑井壁上艰难的寻找支撑点,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挪动!
每一次微小的上升,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力竭的眩晕。指甲在粗糙的石壁上刮擦、断裂,鲜血淋漓。胸口的伤口在剧烈的摩擦和挤压下,温热的血液不断涌出,浸透衣衫,又迅速被冰冷的井壁吸走热量。他不敢向下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不敢去想如果失手摔落的结局。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爬出去!逃离这口吞噬“云哥儿”的血腥、也即将吞噬他的枯井!
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时开始落下。起初是细密的雨丝,很快变成了瓢泼大雨。雨水顺着井壁冲刷而下,冰冷刺骨,将沈墨浑身浇透,也冲刷着他身上的血污,在井底汇成一小滩混合着泥浆和暗红的浑浊水流。雨水带来了刺骨的寒冷,却也冲刷掉了井口附近可能残留的血迹和气味,更让本就湿滑的井壁变得更加难以攀附。
沈墨咬紧牙关,牙齿因为寒冷和剧痛而咯咯作响。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寒意几乎要冻僵他残存的力气。但他依旧死死地抠着那点粗糙的勒痕,用尽生命最后的本能,向上,再向上……
当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井口边缘那冰冷湿滑的砖石时,天光己经彻底隐去,只有瓢泼大雨笼罩着死寂的废墟。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挣扎着翻出井口,重重地摔在泥泞不堪、荒草丛生的地面上。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胸口的剧痛和失血的虚弱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躺在泥泞里,仰面看着漆黑如墨、只有雨线肆虐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雨幕的另一边,戏班的方向,火把的光亮在雨水中晕染成模糊的光团。隐约传来吴老倌撕心裂肺、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哭嚎,穿透了雨声和废墟的寂静:
“塌了天啦!我的台柱子啊!云哥儿——!我的云哥儿啊——!”
那哭声凄厉绝望,带着梨园行特有的悲怆腔调,如同给这场血腥落幕唱起的挽歌。
沈墨躺在冰冷的泥泞中,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血污和泥土。吴老倌那悲怆的哭嚎如同冰冷的针,扎进他混乱不堪的脑海。云……哥儿……
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带着比井底更深的冰冷和一种空荡荡的剧痛。他依旧记不起那张脸,记不起任何清晰的过往。只有柴房破门后爆开的血花,那倒下的身影,那浓烈的血腥味,还有此刻这穿透雨幕的、为他而起的悲号……这些碎片像烧红的烙铁,在他空白的灵魂上烫下了一个带着血腥和恐惧的印记。
他挣扎着,在泥泞中艰难地撑起身体。胸口的伤口在雨水的冲刷下传来尖锐的刺痛。他像一条被打断了脊梁、侥幸逃生的野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一头扎进废墟外更深的、被无边雨幕笼罩的黑暗荒野。他不敢回头,不敢去看那火光映照下的废墟和血泊。他只知道跑,拼命地跑,逃离这片吞噬了“云哥儿”的土地,逃离这令人窒息的血腥和那萦绕不去的悲号。
身后,戏班的废墟在雨水中沉默。倒塌的房梁和瓦砾堆下,藏青色长衫的一角被雨水浸透,混着泥浆和早己凝固的、暗红发黑的血迹,如同破败的旗帜,半掩在断壁残垣之间。几盒被爆炸震散的胭脂水粉散落在不远处的泥泞里,刺目的红、白、金粉被雨水冲刷、晕染开,与泥浆和暗红的血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片诡异而凄艳的污浊。那本被王副官夺走的《新青年》,封面浸透了血污和泥水,被随意地丢弃在废墟一角。翻开的扉页上,云老板那几行用极细狼毫写下的、曾让沈墨灵魂震颤的批注,此刻被更浓稠、更暗红的血污彻底覆盖、黏连、模糊成一片无法辨认的、如同巨大泪痕般的污迹。
“戏可以假……”
“血必须真……”
那曾经清晰的字迹,连同它所承载的所有复杂、隐秘、最终以血印证的情愫与信念,一同被这乱世的腥风血雨,无情地涂抹、覆盖,沉入了永恒的、沉默的黑暗。只有瓢泼的大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片浸透鲜血与胭脂的废墟,仿佛要洗净这人间炼狱的痕迹,却又将一切冲刷得更加泥泞、更加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