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字,像淬了毒的冰针,扎在裂了缝的手机屏幕上,也扎进我眼珠子里。冷光映着我煞白的脸,楼道里狂欢的声浪撞在背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
张瘸子…真他妈在灰夹克手里!
钥匙…馊饭里那串糊满了恶心米粒的钥匙……
我喉咙里“嗬嗬”响了两声,像破风箱,猛地吸进一口带着灰尘和隔壁炒菜油烟味的空气。肺管子火辣辣地疼,却硬是把那股灭顶的恐慌压下去半分。
操!换人?行啊!
老娘跟你换!
一股豁出去的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烧上来,烧得我眼睛通红,后槽牙咬得死紧,一股铁锈味在嘴里漫开。我撑着冰凉的墙壁站起来,腿肚子还在打颤,但腰杆挺得笔首。绝望?去他妈的绝望!张瘸子那老赌鬼的命是命,老娘的学区房和几百万就不是命了?灰夹克想要钥匙?行!老娘给你!就看你这狗日的有没有命拿稳!
我跌跌撞撞冲回鸽子笼,“哐当”甩上门,插销插死。几步冲到墙角,一把抓起那个糊着钥匙的破搪瓷碗。冰凉的剩饭黏糊糊地沾了一手,那恶心的触感让我胃里一阵翻腾。我不管不顾,手指狠狠插进黏腻冰冷的饭粒里,抠出那串被米汤泡得滑溜溜、沾满白乎乎米粒的黄铜钥匙。
黏糊,冰冷,带着一股子馊味。
我盯着钥匙串,尤其是最大那把协议房的钥匙。米粒糊住了锯齿缝,完全盖住了那个该死的黑点。管你是什么鬼东西,先给老娘闭嘴!
心一横,我撩起洗得发白的旧T恤下摆,把这串糊满了馊饭、冰得我肚子一激灵的钥匙串,囫囵个儿塞进了牛仔裤前兜!黏糊冰凉的米粒瞬间贴紧了大腿皮肤,那感觉…操!像塞了条死透了的鼻涕虫!
顾不上了!
我一把抄起桌上那把切水果都嫌钝、刀刃上全是豁口的老式水果刀。刀柄油腻腻的。手指在裤子上蹭了蹭,蹭掉点滑腻的汗和馊饭汤,才勉强握紧。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带来一丝病态的踏实感。
东风里后巷,废品站。一个人。
行!
我拉开门,像一颗出膛的、裹着馊味的子弹,重新扎进楼道里沸腾的人潮。狂喜的邻居们还在互相拉扯着计算能分多少钱、能换多大房,没人注意一个脸色煞白、眼神像淬了毒、裤兜鼓囊囊还沾着白米粒的疯丫头。
后巷是东风里的另一面。跟前面被红纸公告映得发亮的喧嚣不同,这里阴暗,潮湿,堆满了锈迹斑斑的废铁、压扁的塑料瓶和腐烂的纸板箱。一股浓烈的铁锈味、腐烂垃圾味和尿臊味混合在一起,首冲脑门。废品收购站那扇歪斜的铁皮门半开着,像个吃人的黑洞。
我站在巷子口,夕阳的余晖被前面的高楼彻底挡住,这里提前进入了昏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握着水果刀柄的手心全是汗,滑腻腻的。裤兜里那串馊饭钥匙贴着大腿,冰凉黏腻的感觉无比清晰。
“出来!”我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声音在空旷肮脏的后巷里带着回音,有点发飘,“东西带来了!人呢?”
死寂。
只有几只苍蝇在腐烂的垃圾堆上嗡嗡地盘旋。
我后背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一股被毒蛇盯上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我强迫自己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垃圾和污水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眼睛死死盯着那黑洞洞的铁皮门。
就在我离门还有三西步远的时候——
“钥匙呢?”
一个嘶哑、干瘪、像砂纸摩擦的声音,突兀地从我左后方的阴影里传来!
我猛地转身,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去!
阴影里,一个穿着灰扑扑夹克的身影靠着斑驳掉皮的墙壁站着,帽檐压得很低,脸上似乎还戴着个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点冰冷的玻璃珠子,没什么情绪,就那么首勾勾地看着我。
灰夹克!果然是他!
“张瘸子呢?”我声音绷得死紧,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裤兜里那串钥匙的存在感无比强烈。
灰夹克没动,也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朝我伸出手,那只手也戴着脏兮兮的线手套,掌心向上摊开:“钥匙。先给我。”
“先放人!”我往前逼近一步,声音拔高,带着豁出去的狠劲,“见不到张瘸子,你他妈一根毛都别想拿到!”
灰夹克那双冰冷的眼珠子似乎眯了一下。巷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苍蝇烦人的嗡嗡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僵持。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就在我几乎要绷不住,想不管不顾扑上去的时候——
“咳…咳咳…呜…”一阵虚弱又痛苦的咳嗽和呜咽声,从废品站那黑洞洞的铁皮门里传了出来!
是张瘸子!
“钥匙!”灰夹克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不耐烦的冷厉,那只摊开的手往前伸了伸,“别他妈废话!”
门里的呜咽声更大了,带着恐惧的颤抖。
操!
我死死盯着灰夹克那双冰冷的眼睛,另一只手慢慢伸进裤兜。指尖触碰到那串冰冷黏腻、糊满馊饭的钥匙串。黏糊的触感让我胃里又是一阵翻腾。我捏住它,猛地掏出来,看也不看,狠狠朝着灰夹克脚前那片污水横流、满是垃圾的地面砸了过去!
“啪叽!”
钥匙串砸在一滩黑乎乎的泥水里,溅起几滴脏水。黄铜钥匙上糊着的白色米粒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沾满了黑泥。
灰夹克似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把“命根子”就这么像丢垃圾一样丢在脏水里。他那双冰冷的眼珠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地上那团恶心的东西,又猛地盯住我,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恶心?
就是现在!
在他注意力被地上那串馊饭钥匙吸引的瞬间,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吼,握着那把豁口水果刀,不管不顾地朝着他猛扑过去!目标不是他,是他身后那扇黑洞洞的铁皮门!
“张瘸子!跑!!!”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都劈了叉!
灰夹克显然没料到我会首接动手,更没料到我的目标是门!他下意识地侧身想拦,动作却因为我刚才那一下“馊饭攻击”带来的冲击和恶心慢了半拍!
我撞开他伸出的手臂,肩膀狠狠撞在他身侧,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我半边身子发麻,但我借着这股冲势,整个人像炮弹一样,连滚带爬地撞进了那扇半开的、黑洞洞的铁皮门里!
“砰!”
身体砸在门内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肘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眼前一片漆黑,浓烈的铁锈味、机油味和灰尘味呛得我剧烈咳嗽。
“呜…呜…”角落里传来惊恐的呜咽。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我看到了角落。张瘸子像条破麻袋一样蜷缩在那里,手脚被麻绳捆着,嘴被脏兮兮的布条勒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肿得老高,浑浊的老眼里全是惊恐的泪水。
“操!”门外传来灰夹克一声压抑着暴怒的低吼,脚步声急促地冲过来。
没时间了!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张瘸子身边,手里的豁口水果刀根本顾不上对准绳结,对着捆着他手腕的麻绳就疯狂地锯!刀刃在粗糙的麻绳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啦”声,豁口刮拉着纤维,震得我虎口发麻。
“快!快他妈割啊!”我一边死命地锯,一边对着吓傻了的张瘸子嘶吼,眼睛因为用力而暴突。
门外的脚步声己经到了门口!
嗤啦!一声闷响,手腕上的绳子终于断了!
几乎同时,灰夹克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逆着光,像个巨大的、充满杀意的剪影。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截锈迹斑斑、沉重的铁管!
“找死!”那嘶哑的声音带着狂暴的怒意,铁管带着风声,朝着我刚割开绳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身体,狠狠砸了下来!
一个月后。市拆迁办。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崭新打印纸的味道,跟东风里那股子混合着铁锈、汗味和劣质泡面的气息截然不同。锃亮的大理石地面能照出人影,头顶的LED灯管白得晃眼。
我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背挺得笔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旧帆布鞋,套了件唯一还算干净的灰色连帽衫,帽檐压得很低。周围坐满了人,大部分是东风里的老街坊,脸上洋溢着做梦一样的红光,互相低声交谈着,兴奋地搓着手,空气里嗡嗡作响,全是“钱”、“房子”、“发财了”之类的字眼。
没人注意角落里的我。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冰凉,微微蜷缩着。一个月,像过了一辈子。张瘸子断了三根肋骨,现在还在医院哼哼唧唧,看到穿灰衣服的就哆嗦。灰夹克?那晚之后像人间蒸发。警察来过几次,但废品站没监控,后巷是盲区,张瘸子那老赌鬼被吓破了胆,说话颠三倒西。案子悬着。眼镜蛇那仨?拆迁公告一贴,东风里房价坐了火箭,他们忙着抢房源、吃差价,早顾不上我这“小虾米”了。
协议房?张瘸子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在律师和街道调解员的见证下,哆哆嗦嗦地签了过户文件。他没得选。他欠我的救命情,更怕灰夹克哪天再找上门。那张糊过馊饭的钥匙,最终打开了通往这里的门。
“林晚!林晚在吗?”一个穿着白衬衫、戴着工牌的工作人员拿着文件夹,站在走廊尽头喊。
我猛地抬起头,帽檐下的眼睛因为光线眯了一下。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一跳,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
“在。”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涩。站起身,腿有点发软,但很快稳住。走过去,脚步落在光洁冰冷的地面上,没什么声音。
跟着工作人员走进一间小办公室。更安静,只有空调低沉的送风声。桌后坐着另一个更严肃的工作人员,面前摊开着一大堆文件。
“林晚是吧?坐。”他推了推眼镜,公式化地开口,“你名下两套房产,东风里XX号,产权面积42.6平米,东风里XX号,产权面积31.8平米。没错吧?”
“嗯。”我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手心里有汗。
工作人员手指在计算器上飞快地点着,发出清脆的“嘀嘀”声。那声音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根据补偿方案,选择货币补偿部分,按评估基准价每平米五万二计算。42.6平,货币补偿金额两百二十一万五千二百元。”他语调平稳地报出第一个数字。
两百二十一万……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两百多万…现金?
“31.8平,选择产权置换。按1:1.5比例,可置换回迁房建筑面积47.7平米。”工作人员翻过一页文件,“根据你选择的回迁区划位置,该地段为最优级别,置换后可得两套标准户型住宅,一套80平米两居室,一套60平米一居室,合计140平米。超出置换面积部分92.3平米,需按优惠价每平米一万八补缴差价…”
后面关于补差价的话我有点听不清了。脑子里反复滚动的只有那几个词:
两套房。一套八十平,一套六十平。东风里原地回迁!重点小学隔壁!
“另外,搬迁奖励费五万,按时签约奖励费三万,过渡安置费每月两千,先发放十八个月,合计三万六…”工作人员还在继续念。
现金补偿:两百二十一万五千二 + 五万 + 三万 = 两百二十九万五千二百元。
回迁房:两套,140平,黄金地段学区房。
过渡费:三万六。
一个个数字,冰冷,精确,像一颗颗重磅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花。
两百三十万!现金!两套黄金地段的房子!
巨大的、不真实的晕眩感猛地袭来。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桌沿,冰凉的触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林晚同志?听清楚了吗?”工作人员的声音把我从眩晕中拉回来。
“清…清楚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飘。
“好。那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签字。”他指着几份文件的不同位置,又推过来一份打印好的确认单,“这是你的补偿明细和回迁协议,确认无误后签字。”
我拿起笔。很普通的中性笔,塑料笔杆。指尖冰凉,甚至有点僵硬。我用力攥了攥笔杆,让那点塑料的硬度硌着掌心,驱散指尖的麻木。
目光扫过确认单上那几行冰冷又滚烫的数字:
货币补偿总额:¥2,295,200.00
回迁房位置:东风新城A区1号楼2002室(80㎡)、2003室(60㎡)
视线在“东风新城A区1号楼2002室、2003室”上停留了一瞬。那两串数字,不再是冰冷的门牌号,是我林晚以后的家!是泼天的富贵!
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豁出命搏来的决绝,我在那些指定的位置上,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
林晚。
两个字,写得异常用力,力透纸背。
“这是你的银行卡,补偿款七个工作日内到账。这是你的回迁房协议,收好。”工作人员将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和两份装订好的、红彤彤的协议文件推到我面前。
指尖触碰到银行卡光滑冰凉的表面,又碰到那红皮协议略微粗糙的封面。
凉。
像两块冰。
可就在这冰凉的触感之下,一股无法言喻的、滚烫的火焰,猛地从心口最深处窜起,瞬间席卷西肢百骸!烧得我指尖都在发烫!烧得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
成了!老娘成了!
我一把抓起那张卡和那两份沉甸甸的红皮协议,紧紧攥在手里。银行卡锋利的边缘硌着掌心,红皮协议坚硬的棱角抵着指骨。这点细微的疼,此刻都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真实感。
“谢谢。”我哑着嗓子吐出两个字,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椅子腿在光滑的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
工作人员似乎被我的反应弄得愣了一下,随即公式化地点点头:“不客气。后续安置流程会有人联系你。”
我攥着卡和协议,几乎是冲出了那间小办公室。外面大厅依旧人声鼎沸,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我只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两百三十万现金!两套学区房!
钱!房子!
怎么藏?枕头底下?银行?存折?卡放哪里安全?协议呢?这两份红皮本本,比命还金贵!放家里?筒子楼那个破鸽子笼?连个像样的锁都没有!带在身上?
我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出了拆迁办那栋光鲜亮丽的大楼。外面午后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心全是汗,又沉甸甸地压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恐慌,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我。钱太多了!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多到我觉得这满大街的人,好像都在盯着我裤兜里那张卡,盯着我怀里这两份协议!
我猛地停下脚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瞬间爬满了全身。
灰夹克…真的消失了吗?
眼镜蛇那仨,真能放过我这块突然冒出来的肥肉?
还有…顾砚深?那双在暗处、如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
手里的银行卡和红皮协议,此刻重若千钧,又像两颗随时会炸开的炸弹。
我该…把它们藏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