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萧暖己经站在铜镜前束发。她刻意选了最朴素的一件靛蓝色粗布衣裙——这是她刚入将军府时穿的衣裳,如今腰身处己经需要放宽两寸。手指抚过粗糙的布料,她恍惚想起三年前那个浑身脏兮兮的"萧阳",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将军府高大的朱漆大门。
"小姐,您真要一个人出去?"丫鬟春桃捧着洗漱铜盆站在门口,眼中满是担忧。
萧暖将最后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塞进布巾里,转身微笑:"叫我阳哥,今天我不是什么小姐。"她接过铜盆,指尖触及温水,却想起悬崖下那条刺骨的溪流。
"可是少爷吩咐过..."
"我会和哥哥说的。"萧暖打断她,迅速洗漱完毕,从妆奁最底层摸出一个小布包,沉甸甸的碎银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萧逸正在庭院里练习走路,受伤的左腿还有些跛。晨光透过梧桐树叶在他刚毅的面容上投下斑驳光影,额角的汗珠顺着下颌线滚落。看到妹妹这身打扮,他停下动作,眉头微蹙。
"哥,我出去走走。"萧暖抢先开口,声音比想象中还要干涩。
萧逸的目光从她朴素的衣角移到她紧攥的双手,最后定格在她眼下淡淡的青影上。自从跳崖事件后,萧暖夜夜惊梦,他是知道的。
"日落前回来。"萧逸最终只说这一句,却从腰间解下令牌塞进她手里,"带上这个,遇到巡城的别惹麻烦。"
令牌沉甸甸的,边缘己经被得圆润光滑。萧暖突然想起三年前初入府时,萧逸也曾这样塞给她一块点心,那时他眼中的怀疑多过关心。
"谢谢哥。"她将令牌藏进内袋,转身时听见萧逸低声补充:"小心伤口。"
踏出将军府侧门,萧暖深吸一口气。初夏的京城己经燥热起来,街边卖凉茶的摊子前排起长队。她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本该有一块楚墨赐的玉佩——在悬崖上挣扎时弄丢了,连同她好不容易建立起的贵女自信一起。
穿过三条繁华大街,景象逐渐破败。路边摊贩的叫卖声从"上好的苏绣""新到的海外香料"变成了"热腾腾的杂粮馍""一文钱两碗凉粉"。萧暖的脚步越来越轻快,仿佛脱下一层无形的枷锁。
"让开!不长眼的东西!"一声厉喝伴随着马蹄声从身后传来。
萧暖本能地往路边一闪,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擦身而过,车帘掀起一角,露出周明远那张令人生厌的脸。马车轮溅起的泥水弄脏了她的衣摆,她却松了口气——幸好周明远没认出她。
"狗官家的崽子,早晚遭报应!"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萧暖转头,看见阿毛——当年跟在她屁股后面捡煤核的小男孩,如今己经蹿高了一大截,正对着远去的马车挥拳头。他身边站着个瘦小的女孩,怀里死死抱着一块馒头。
"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萧暖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把扣住阿毛扬起的手腕。
"关你什么..."阿毛愤怒转头,脏兮兮的脸在看清萧暖面容的瞬间凝固,"阳、阳哥?"
萧暖松开手,忽然发现当年那个鼻涕虫己经长到她肩膀高了。她习惯性地想揉他头发,却发现那乱蓬蓬的鸟窝己经油得粘手,只好改为拍拍他的肩:"长高了,力气不用在正道上。"
阿毛的眼眶突然红了,他猛地用袖子抹了把脸:"大家都说你攀上高枝不要我们了...张伯说你肯定有苦衷..."
小女孩怯生生地拽了拽阿毛的衣角:"哥,馒头..."
萧暖这才注意到小女孩怀里那块馒头己经被捏得变形,对面站着个更高大的男孩,正警惕地盯着她。她蹲下身,视线与小女孩齐平:"饿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把馒头往萧暖面前递:"阳哥吃..."
萧暖胸口一热。她接过馒头,掰成三份:"一起吃。"
就这样,消息像野火般在贫民窟蔓延——萧阳回来了。
晌午时分,破庙里聚集了二十多个昔日的伙伴。张伯老得更加佝偻了,见到萧暖时浑浊的眼里涌出泪水:"丫头啊,听说你跳了悬崖,老头子我差点没跟着去了..."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萧暖转了个圈,故意踩到自己的衣摆踉跄了一下,惹得众人哄笑。她忽然发现,在这里她不必担心步伐是否优雅,不必斟酌每句话的分寸,更不必时刻提防暗处的冷箭。
"阳哥,听说你现在是将军府的小姐了?"一个扎着歪辫子的女孩好奇地问,"还见过皇上?"
萧暖盘腿坐在破草席上,接过旁人递来的粗瓷碗喝了一口:"皇上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她想起楚墨教她写字时沾到脸颊的墨迹,不禁莞尔。
"那皇宫到底是不是金子做的?"另一个孩子追问。
"害!可比金子冷多咯。"萧暖放下碗,目光扫过破庙斑驳的墙壁和漏风的屋顶,"那里什么都好,就是..."她突然哽住,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
张伯了然地拍拍她的肩:"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是吧丫头?"
萧暖重重地点头,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给孩子们买些吃的,再扯几匹布料做衣裳。"
张伯推辞不过,打开布包时倒吸一口冷气:"这...这太多了!"
"拿着吧。"萧暖按住老人颤抖的手,"我现在...不缺这些。"
傍晚时分,几个年长的伙伴不知从哪弄来一坛劣酒和两只烧鸡。萧暖被众人簇拥着坐在破庙前的空地上,夕阳将每个人的脸都染成橘红色。酒碗传递到她手中时,她毫不犹豫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烧灼着喉咙,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阳哥,给我们讲讲那些达官贵人是怎么说话的呗!"阿毛挤到她身边,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萧暖清清嗓子,摆出一副严肃表情,模仿礼部尚书周严的口吻:"'此乃大不敬之罪,当诛九族!'"她夸张地挥动手臂,差点打翻酒碗。
众人哄堂大笑,一个青年学着萧暖的样子站起来,捏着嗓子道:"'本宫今日心情甚悦,赐你黄金万两!'"
"错了错了!"萧暖笑得前仰后合,"皇上从不说'本宫',那是后妃的自称!"她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突然想起楚墨教她的那些规矩,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涩。
酒过三巡,萧暖己经有些醺然。她靠在断墙上,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喃喃自语:"你们说,一个人怎么能同时..."
"阳哥说什么?"阿毛凑过来问,嘴里还叼着鸡骨头。
萧暖摇摇头,又灌了一口酒:"没什么..."但楚昭在月光下教她射箭的画面和楚墨为她挑去发间落花的指尖,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阳哥肯定有心事。"张伯眯着昏花的老眼,"是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
众人顿时起哄,萧暖的脸烧了起来,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什么。她索性仰头将碗中残酒一饮而尽:"胡说什么!"
"那就是被姑娘看上了!"阿毛不依不饶,"阳哥现在可是贵人,肯定有大把小姐喜欢!"
萧暖眼前突然浮现出周家小姐们讥讽的嘴脸,和那些贵女们表面亲热背后捅刀子的做派。她嗤笑一声:"那些娇滴滴的大小姐..."话未说完,又想起楚墨谈及朝政时专注的侧脸,和楚昭策马飞奔时飞扬的发梢,一时语塞。
天色渐暗,破庙前点起了篝火。萧暖的酒意越来越浓,恍惚间听见张伯在说:"...周家那帮狗官最近又在加税,西街的老李头交不起,女儿被拉去抵债..."
"畜生!"萧暖猛地站起来,眼前一阵发黑,"早晚有一天..."她踉跄了一下,被阿毛扶住。
"阳哥,你喝多了。"
萧暖摆摆手,却感到天旋地转。朦胧中,有人架着她往外走,夜风拂过滚烫的脸颊,舒服得像楚昭为她包扎伤口时轻柔的手指...
"站住!什么人?"一声厉喝惊醒了她迷糊的意识。
萧暖勉强睁开眼,看见几个巡城士兵拦在面前。她摸索着掏出萧逸给的令牌:"将、将军府的..."
士兵凑近火把查看令牌,态度立刻恭敬起来:"原来是萧小姐,小的有眼无珠..."
"叫阳哥!"萧暖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抢回令牌,"我不是什么小姐..."
再后来的记忆就模糊了。她似乎被人背着走,听见有人说"将军府到了",然后是萧逸低沉的声音:"交给我吧。"
熟悉的沉香气味包围了她,萧暖安心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抱起。恍惚间,她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因为萧逸的手臂突然僵硬了一瞬。
"...昭...墨..."她无意识地呢喃着这两个单字,像念诵某种咒语。
"嘘,睡吧。"萧逸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复杂情绪。
梦境如潮水般涌来。她站在悬崖边,身后是周明远狰狞的笑脸,面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忽然,两只手同时向她伸来——一只修长白皙,戴着龙纹扳指;一只骨节分明,虎口有常年拉弓留下的茧子。她犹豫着该抓住哪一只,却听见两个声音同时说:"跳吧,我接住你。"
她纵身一跃,却没有坠落的恐惧,而是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抬头看时,那人的面容却模糊不清...
"啊!"萧暖猛地惊醒,窗外己是天光微亮。她额头布满冷汗,心跳如鼓,唇间还残留着酒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有人给她喂了醒酒汤。
"做噩梦了?"屏风外传来萧逸的声音,伴随着书页翻动的轻响。
萧暖这才发现兄长竟守了一夜。她披衣起身,转出屏风,看见萧逸坐在窗边的圈椅里,眼下挂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手中是一本翻了一半的《北疆兵要》。
"哥,你怎么..."
萧逸合上书,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怕你半夜吐。"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却藏不住眼中的关切,"既然醒了,去练剑吧,日出前最适合练气。"
庭院里晨雾缭绕,梧桐树上的鸟儿刚刚开始啼叫。萧逸从兵器架上取下两把木剑,将较轻的一把递给妹妹:"今天教你'回风拂柳',看好了。"
他起手便是萧家剑法的精妙招式,木剑在雾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真的能拂动柳枝。萧暖凝神观看,恍惚想起三年前她躲在树后偷看萧逸练剑的情景——那时她还是个不被信任的外人,而现在...
"到你了。"萧逸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萧暖模仿兄长的动作,木剑在她手中却显得笨拙。几个回合下来,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却越来越清明。
"手腕再放松些。"萧逸走到她身后,轻轻调整她的姿势,"剑随心动,不要用蛮力。"
萧暖闭上眼,感受木剑在手中的重量。忽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贫民窟,那个为了生存必须时刻警惕的萧阳;又变成了悬崖边,那个宁死不屈的萧暖。手腕自然而然地放松,木剑划出的弧线突然变得流畅起来。
"好!"萧逸难得称赞,"就是这个感觉。"
朝阳跃出地平线的瞬间,萧暖收剑而立,胸中郁结似乎随着这一式剑招消散了大半。她望向东方灿烂的朝霞,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无论她是谁的女儿,无论将来选择哪条路,此刻站在这里与兄长共迎朝阳的萧暖,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再来?"萧逸问,嘴角挂着罕见的微笑。
萧暖挽了个剑花,久违的自信笑容在脸上绽放:"再来!"
晨光中,兄妹二人的身影在庭院里交错闪转,木剑相击的脆响惊飞了一树麻雀。没有人提起昨夜萧暖醉后的呓语,但萧逸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却暗示着这个家即将面临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