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深那一脑袋磕在紫檀棺盖上,动静不小。
“咚!”
闷响回荡在狼藉的铺子里。
苏玛丽那“滑板宣言”的尾音还飘在空中,笑容僵在脸上。
阿强万年不变的面瘫脸,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抱着相机、刚溜进来的傅云朵,小嘴张成了“O”型,相机差点脱手。
傅云深没晕。
但比晕了还糟糕。
他额头抵着冰凉坚硬的棺盖,一动不动。后腰传来的剧痛像无数把烧红的钝刀在反复切割、研磨,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刚才抡棺盖拍人的狠劲儿,摔棺板当滑板的荒谬感,还有苏玛丽那声石破天惊的“顶级滑板”……所有情绪混杂着剧烈的疼痛,彻底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
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有那只按在腰后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青筋暴起,死死抠着冰凉的紫檀木,仿佛那是唯一的锚点。身体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都牵扯出更深的痛苦,让他从喉咙深处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气声。
“傅…傅总?”苏玛丽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发虚。刚才那点发现“滑板新大陆”的兴奋劲儿,被眼前这惨烈景象彻底浇灭了。狗资本家…好像真摔狠了?
傅云深毫无反应,只有压抑的喘息和细微的颤抖。
阿强动作更快。他一步上前,半蹲下身,声音依旧平板,但语速快了些:“傅先生,能动吗?我背您上车,回公馆请大夫。”
傅云深闭着眼,浓密的睫毛被冷汗打湿,黏在苍白的下眼睑上。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气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痛楚:“…腰…动不了…”
动不了?!
苏玛丽和阿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强!搭把手!”苏玛丽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资本家别扭了,撸起袖子就凑过去,“不能背!得平抬!找块门板!不!就这块棺板!现成的!抬他上去!”
阿强立刻会意。两人小心翼翼,尽量不去触碰傅云深剧痛的后腰,一人抬肩,一人抬腿,极其缓慢地将他从坐姿放平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棺板上。
“呃…”身体被移动的瞬间,傅云深猛地咬紧了牙关,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哼,额角的冷汗瞬间淌成小溪。他死死闭着眼,下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渗出血丝。
苏玛丽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她飞快地脱下自己那件靛青外褂(里面还有件小褂),叠了叠,小心翼翼地垫在傅云深后颈下,免得他脑袋硌着冰冷的木头。
“轻点轻点!阿强,你抬那头!稳住了!”苏玛丽指挥着,和阿强一起,像抬一件稀世珍宝(或者说易碎品),万分小心地把这块载着“重伤员”的紫檀棺板,一点点挪出了铺子,挪上了阿强开来的那辆黑色轿车后座。棺板太长,只能斜着塞进去,一头抵着前座靠背,一头悬在车门外。
傅云深全程像个没有知觉的破布娃娃,任由摆布,只有紧蹙的眉头和压抑的痛哼昭示着他承受的巨大痛苦。
傅云朵抱着相机,小脸煞白地跟在后面,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想哭又不敢哭出声。
“朵儿!上车!扶着你哥的头!别让他脑袋晃!”苏玛丽把小姑娘塞进后座,让她小心护着傅云深的头。自己则跳上副驾,对阿强吼道:“开车!去最近的洋人医院!快!开稳点!”
汽车一路风驰电掣,却又竭力平稳。傅云深躺在后座冰冷的棺板上,每一次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颠簸,都像是一次腰部的凌迟。他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睫毛在痛苦地颤抖。傅云朵用小手垫着他的后脑勺,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全砸在哥哥的头发和领口上。
到了医院,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金发碧眼的洋大夫看到被一块巨大紫檀木板抬进来的病人,眼镜都差点惊掉。一通检查,拍片(傅云深被搬上搬下时那几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让苏玛丽头皮发麻),结论很快出来了:急性腰扭伤,外加旧伤(明显是长期劳损)严重复发。肌肉撕裂,轻微骨裂。必须绝对卧床静养至少两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打了止痛针,敷了药膏,绑了固定腰托。傅云深被安置在高级病房那张柔软的弹簧床上时,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虚脱般地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眉头依旧紧锁,即使在昏睡中,身体也因疼痛而微微蜷缩。
苏玛丽和阿强、朵儿守在病房外。
“阿强,你留这儿守着,寸步不离!我去铺子收拾残局,再回家给他拿点换洗衣服。”苏玛丽交代完,又揉了揉朵儿的小脑袋,“朵儿乖,跟强哥在这儿,别吵哥哥。”
傅云朵红着眼圈,用力点头。
苏玛丽回到苏记铺子,看着满目疮痍,心都在滴血。她指挥着幸存的伙计和临时雇来的人手,一点点清理废墟。断掉的桃木剑,碎掉的八卦镜,劈烂的棺材板……这些都是她的心血啊!该死的金九爷!
一首忙活到天擦黑,才勉强把铺面清理出个样子。苏玛丽累得腰酸背痛,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傅公馆。她得给那狗资本家收拾点住院用的东西。
刚进自己客房,准备找几件傅云深的干净内衣(协议夫妻,面子功夫得做),就听见门口传来福伯的声音:“太太,有您的信。下午送来的,您不在,我放您桌上了。”
信?
谁会给她写信?
苏玛丽狐疑地走到书桌前。果然,一个淡蓝色的、带着淡淡茉莉花香气的信封,安静地躺在桌面上。信封上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小小的、可爱的……棺材简笔画?
苏玛丽眼皮一跳。这画风…有点眼熟?她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是上好的洒金笺,带着同样的茉莉香。字迹清隽飘逸,带着点书卷气:
玛丽吾友:
暌违数载,思之念之。
闻卿返沪,不胜欣喜。更闻卿巧思妙手,苏记焕新,棺木生辉,名动沪上,实乃巾帼不让须眉,令人心折。
昔年书院同窗,卿之慧黠灵动,眼前。今知卿栖身傅氏,然傅云深其人,城府深沉,手段酷烈,恐非良配。若卿有难处,或需助力,万望告之。
附上薄礼一份,权作贺卿铺面新张之喜。盼他日有缘,煮茶叙旧。
友:慕楠 谨上
慕楠?
苏玛丽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江南书院?好像是…隔壁班那个总是穿着月白长衫、说话文绉绉、动不动就脸红的小书生?当年她翻墙逃课去抓蛐蛐,好像还砸坏过他的砚台?后来听说他家是做…做木材生意的?对!好像还是很大的木材商!
他怎么会知道她回来了?还知道她嫁给了傅云深?还知道苏记棺材铺?
这信…字里行间,关切是有的,但那股子“傅云深非良配”“若有难处找我”的味儿,怎么闻着…有点酸?
苏玛丽捏着信纸,撇撇嘴。傅扒皮是不是良配,用得着你管?不过…“薄礼一份”?礼物呢?
她翻看信封,里面空空如也。又看看桌上,没有啊?难道是福伯忘了拿进来?
她拿着信纸,疑惑地走到梳妆台前。目光扫过台面,猛地顿住!
梳妆台角落,原本放着她一个装零碎首饰的普通小木盒的地方,此刻,赫然摆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极其精致的东西!
那是一个微缩的…棺材匣子!
材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通体打磨得油光水滑,泛着温润内敛的金光。棺材盖板上,用极细的银丝镶嵌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图,喜鹊的眼睛是用细小的红宝石镶嵌的,灵动非凡。棺材西角还包着薄薄的、雕着如意云纹的银边。
整件东西,小巧玲珑,却透着一种低调奢华的贵气,完全颠覆了棺材给人的阴森印象,更像一件精巧绝伦的艺术品!
苏玛丽眼睛瞬间亮了!好东西啊!这做工!这材质!这设计感!绝对是大师手笔!价值不菲!
她小心翼翼拿起那个金丝楠木小棺匣,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好木料特有的温润感。她轻轻打开棺材盖板。
里面没有骨灰,也没有纸钱。
铺着柔软的红色丝绒内衬。
丝绒上,静静躺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雕工精湛的——翡翠玉簪。
簪头,赫然也是一只小巧玲珑、活灵活现的……翡翠小棺材!
苏玛丽:“……”
她捏着那支翠得晃眼的翡翠棺材簪,再看看信纸上“慕楠谨上”的落款,心情有点复杂。这小书生…现在混得不错啊?出手这么阔绰?送棺材匣子配棺材簪?还挺…别致?就是这礼物,怎么看怎么有点……暧昧?
她正琢磨着是收下还是退回去(主要是东西太贵了,烫手),门外突然传来傅云朵压低的声音:“玛丽姐?你回来了吗?”
苏玛丽一个激灵!做贼心虚般,飞快地把那支翡翠棺材簪塞回金丝楠木小棺匣,“啪”地盖上盖子!连同那封洒金信笺,一股脑儿塞进了梳妆台最底下的抽屉里!还顺手用一块绒布盖了盖!
刚做完这一切,门就被推开了。
傅云朵探进小脑袋,大眼睛红红的,像只小兔子:“玛丽姐…哥哥醒了…疼得睡不着…阿强哥让我来问问…家里…家里还有没有那种特别冰的…给哥哥敷腰的膏药?医院给的…他说不够凉…”
苏玛丽心里那点关于情书礼物的杂念瞬间飞了。狗资本家疼得睡不着?
“有有有!”她赶紧应道,“我这就去找!在祠堂冰窖里存着呢!特制的寒玉膏!敷上去跟冰块似的!你等我!” 说着就风风火火地往外冲。
“哎!玛丽姐!”傅云朵叫住她,小脸上满是担忧,“哥哥心情好像特别差…你…你小心点…”
“知道啦!”苏玛丽摆摆手,人己经冲出了房门。
傅云朵看着苏玛丽跑远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梳妆台。她刚才好像…看见玛丽姐飞快地往抽屉里塞了个很漂亮的小盒子?是什么呀?小姑娘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梳妆台前,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
咦?
一个用绒布盖着的小东西?
她掀开绒布。
哇!
好漂亮的金色小棺材盒子!
还有一封信?
傅云朵拿起那个沉甸甸、凉丝丝的金丝楠木小棺匣,爱不释手地摸着上面精致的银丝镶嵌。又好奇地拿起那封带着香气的信纸。她认识的字不算多,但“玛丽吾友”、“思之念之”、“傅云深其人,城府深沉,手段酷烈,恐非良配”……这些字眼,她连蒙带猜,再加上小女孩天生的敏感,瞬间脑补出了一场大戏!
有男人!给玛丽姐写信!送漂亮礼物!还说哥哥坏话!说哥哥不是好人!
这还得了?!
朵儿侦探瞬间上线!小脸绷紧,眼神警惕。她得保护玛丽姐!不能让坏男人得逞!这东西…得让哥哥知道!
小姑娘当机立断,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自己的小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金丝楠木小棺匣,像捧着个炸弹,迈开小短腿,飞快地朝楼下跑去。目标——医院!告状!保护玛丽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