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抵达黄土高原边缘的窑洞村时，正赶上秋收。夕阳把塬上的梯田染成金红色，田埂上的人们弯着腰割谷穗，镰刀划过秸秆的“唰唰”声里，混着孩子们的笑——他们在谷堆旁追逐，裤脚沾着的谷粒掉在地上，立刻有鸡群涌过来啄食，扬起的谷糠在光里像撒了把碎星。
村口的老槐树下，坐着位穿蓝布衫的妇人，手里编着麦秸筐，筐沿的花纹是稻穗缠黍子，和阿明铁皮盒上的交叉图案几乎一样。“是寻根的吧？”她抬头时，阿明才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几粒细小的谷壳，“赵老十年前就说过，会有带双生种的人来，让我们把窑洞收拾出来，等着存新种子。”
窑洞比想象中更宽敞，墙壁是黄泥糊的，却刷得平整，墙上挂着成串的玉米和红辣椒，最显眼的是张用麦秸粘的地图，上面用红绳标着密密麻麻的线，从村口一首延伸到天边，绳结处都系着粒种子：有鲁尔区的麦种，有盐岛的稻粒，还有雨林的坚果，最中间的位置，空着个小小的绳结，像在等什么人来填满。
“这是‘种子路’。”妇人把他们领进最深处的窑洞，窑洞里的土炕上，铺着和光稻秸秆编的席子，能闻到淡淡的草木香，“村里每户人家都认了段路，谁家收到新种子，就往绳结上系一粒，等绳结满了，就说明所有种子都回家了。”她指着空绳结，“赵老说，这个结要留给双生种。”
阿明从铁皮盒里取出双生种，刚放在绳结上，整串种子突然亮起微光，红的、银的、绿的、褐的，光顺着红绳流淌，在麦秸地图上连成一片，像把散落的星子串成了银河。妇人的眼睛亮起来：“亮了！真的亮了！”她转身从窑壁的暗格里掏出个陶罐，罐口封着红布，“这是全村人攒的‘保命种’，等的就是这一天。”
陶罐里的种子，是用各家收获的粮食混在一起的：耐旱的谷子、耐碱的高粱、抗冻的荞麦，每种种子上都缠着根细棉线，线尾系着块小木牌，写着户名和日期。“去年冬天下大雪，窖里的粮吃完了，就是靠这些种，掺着野菜煮糊糊，才没饿死人。”妇人拿起粒缠着蓝线的谷子，“这是三娃家的，他爹为了护种子，在雪地里守了三天，脚冻坏了都没动窝。”
秋收的最后一天，村里摆起了长桌宴。桌子是用各家的门板拼的，从村口一首铺到窑洞前，上面摆着新蒸的黄馍、煮的糜子粥、炒的南瓜子，最中间的陶盆里，盛着用双生种和古黍子煮的饭，米粒一半红一半银，咬在嘴里，有黄河土的绵，有莱茵河的润，像把两个大洲的味道都嚼在了舌尖。
“尝尝这个。”穿补丁衫的老汉端来碗黑糊糊的东西，是用旱稻粉和枣泥做的，“这叫‘忆苦糕’，去年春天最饿的时候，就靠这玩意儿填肚子。现在加了新收的双生种，甜多了。”他笑起来时，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却笑得格外亮，“苦日子总会过去，只要种子还在，就有甜的时候。”
夜里，窑洞村的场院上燃起了篝火。孩子们举着用谷穗扎的火把，围着火堆跳舞，火把上的谷粒被火烤得爆裂，发出“噼啪”的响，像在说悄悄话。阿明坐在火堆旁，看着铁皮盒里的种子：双生种在最上面，下面压着古黍子、月尘稻、耐寒麦，还有从世界各地收集的杂色种子，它们挤在一起，像一群挨挨挤挤的亲人。
莉娜把“根脉录”摊在膝盖上，借着火光补写新的一页。她写黄土高原的梯田如何接住了双生种，写窑洞村的“种子路”如何连起了万家灯火，写那个被填满的绳结如何让整串种子亮起微光。写到最后，她画了个小小的窑洞，窑洞门口站着很多人，手里都捧着种子，往同一个方向走，像在赴一场迟到了很久的约。
“该走了。”阿明把铁皮盒揣进怀里，里面的种子随着他的脚步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在说“不急，慢慢走”。妇人往他包里塞了袋新磨的双生种面粉，“路上蒸馍吃，面里掺了窑洞的黄土，闻着味儿就不会迷路。”老汉则把自己的镰刀塞给他，刀鞘上刻着“轩辕”二字，“割过的秸秆别扔，能当火种，也能当路标。”
车队驶离窑洞村时，天刚蒙蒙亮。塬上的梯田里，己经有人影在晃动，是村民们在播新种——把双生种和本地的谷子混在一起，撒进翻过的土里。阿明从后视镜里看，村口的老槐树下，那张麦秸地图还亮着，最中间的绳结闪着红银相间的光，像颗跳动的心脏。
莉娜突然指着远处的塬顶，那里的窑洞烟囱都冒起了烟，一缕缕淡蓝的烟在晨光里交织，渐渐连成一片，把整个村子罩在里面，像给土地盖了层温暖的被子。“你看，”她轻声说，“每家都在做饭呢，用新收的种子。”
阿明握紧方向盘，车窗外的风里，飘着麦香、谷香、枣香，还有双生种特有的甜香，混在一起，像把万家灯火的味道都揉进了风里。他知道，下一站要去的地方，或许没有窑洞，没有梯田，甚至没有炊烟，但只要这风里的香味不停，只要铁皮盒里的种子还在跳，他们就会一首走下去——走到所有种子都落地生根，走到每盏灯火都亮着暖光，走到那句“万家灯火，一粒种子”的老花，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