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沈国华电话的那一刻,沈知意感觉自己前半生那段荒唐可笑的戏,终于落下了帷幕。
她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也没有解脱后的轻松。
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块,连着血肉,带着筋骨,只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呼啸着灌着冷风的洞。
她把自己扔进那个巨大空旷的书房,试图用疯狂的工作来填满那份空虚。
电脑屏幕上,是她最新画出的几张设计稿。
线条凌厉,色彩浓烈,充满了不计后果的攻击性和一种近乎偏执的野心。
这不像她。
却又,是她。
是被逼到绝境后,从骨子里生长出来的,另一个沈知意。
夜,越来越深。
窗外是申城永不熄灭的灯火,璀璨如银河,却照不进这间屋子分毫。
云顶壹号的隔音效果好得惊人,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剩下她指尖在数位板上划过的,沙沙的声响。
就在她画完最后一笔,准备保存文档的时候。
“啪嗒——”
一声轻响。
整个世界,毫无预兆地,陷入了一片极致的,粘稠的黑暗。
停电了。
电脑屏幕瞬间熄灭,书房里那盏明亮的水晶灯也跟着暗了下去。
窗外,那片璀璨的银河,也消失了。
整个城市,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关机键。
突如其来的黑暗,像一只巨大的怪兽,张开血盆大口,瞬间将她吞噬。
沈知意浑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她怕黑。
一种近乎病态的,源自童年阴影的恐惧。
七岁那年,沈念薇刚被领进家门。有一次,她们在花园里玩捉迷藏,她不小心被沈念薇锁进了废弃的储物间。
那个储物间又小又黑,空气里全是霉味。她哭着喊,拼命地拍门,可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她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待了多久,只知道从那天起,黑暗就成了她的梦魇。
此刻,这间三百六十度全景落地窗的顶层豪宅,变成了一个比那个储物间,更加巨大,更加空旷,也更加恐怖的牢笼。
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耳边是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
她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一点点地,挤压,吞没。
她想跑,想逃。
可她甚至分不清方向。
她扶着桌沿,跌跌撞撞地,凭着记忆摸索着往外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心里那股恐慌,像野草一样疯狂滋生。
客厅比书房更加空旷。
那片巨大的,空无一物的黑暗,让她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随时都会被吸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再也撑不住了。
腿一软,整个人顺着沙发瘫坐下来。她抱住自己的膝盖,将脸深深地埋进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别怕,沈知意,别怕。
只是停电而己。
她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可那股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却怎么都抑制不住。
就在她快要被这片黑暗逼疯的时候。
一束光。
一束清冷的,带着温度的光,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她眼前的黑暗。
那束光,从主卧的方向射过来,像一把利剑,精准地,钉在了她面前的地板上。
紧接着,是沉稳的,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
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不疾不徐,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她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上。
是他。
宴清淮。
沈知意猛地抬头,循着光束看过去。
男人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从黑暗中一步一步走来。他手里举着手机,屏幕的光亮照亮了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和那双总是紧抿着的薄唇。
他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真丝睡袍,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大片线条紧实的胸膛皮肤。腰间的带子松松地系着,随着他的走动,隐约能看到下面结实有力的腹肌轮廓。
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慵懒又极具侵略性的性感。
他就那么走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她小小的,缩成一团的身体,完全笼罩了进去。
那束光,从她的脚下,缓缓上移,最后,落在了她那张因为恐惧而毫无血色的小脸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在光影里显得愈发深邃的黑眸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沈知意仰着头,看着他,眼眶里蓄满了水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可怜,又无助。
宴清淮没有说话。
他只是弯下腰,那股清冽的,混杂着沐浴后水汽的雪松木香,瞬间包围了她。
然后,他伸出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宽大的手。
沈知意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却不容置喙地,首接握住了她那只冰凉僵硬的手。
他的掌心,很暖,很干燥,带着一层薄薄的茧。那股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的接触,像一股强劲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她的西肢百骸。
驱散了她身上那股噬骨的寒意。
“怕就抓紧。”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清晨特有的,一丝微哑的磁性。
不是疑问句,也不是安慰。
而是一句,不容置喙的,陈述句。
霸道,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温柔。
沈知意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所有的恐惧和惊慌,在这一刻,都被他掌心的温度,和他那句低沉的话语,烫得烟消云散。
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和烧到耳根的那片滚烫。
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就要不争气地掉下来。
她连忙低下头,将脸埋得更深,另一只手,却不受控制地,紧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她的手很小。
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只手都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宴清淮似乎对她这个依赖的动作很满意。
他没再说话,只是用那只空着的手,拿着手机照亮前方的路,另一只手,牵着她,将她从冰凉的地板上,拉了起来。
“物业在抢修,应该很快。”
他牵着她,慢慢地,朝着落地窗的方向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走得不疾不徐。沈知意跟在他身后,被他牢牢地牵着,像一个被大人领着路的小朋友。
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好闻的味道。
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度。
能看到他挺拔宽阔的,让人觉得无比安全的背影。
这片曾经让她恐惧到窒息的黑暗,好像,也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他们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黑色的,死寂的城市。没有了灯火,这座繁华的钢铁森林,露出了它最原始,最冷酷的模样。
“云顶有备用供电系统,很少会全区停电。”他看着窗外,声音平淡地解释着。
“嗯。”沈知意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不敢看他,只能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她的手指纤细白皙,被他包裹在掌心里,显得愈发小巧。
这个画面,亲密得,让她心慌。
他们明明是契约夫妻,是合作关系。
可他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
用她的生日做密码,为她准备早餐,在她被家人辱骂的时候,用自己的方式替她出头。
现在,又在她最恐惧,最脆弱的时候,像个天神一样,从天而降。
这个男人,到底想做什么?
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看不懂,也越是……沉沦。
“在想什么?”
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沈知意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正垂眸看着她。
手机的光,从下往上照着他的脸,让他的五官显得更加深邃立体。那双眼睛,像两潭幽深的湖水,映着她小小的,惊慌失措的脸。
“没……没什么。”她慌乱地移开视线,心脏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和那副做贼心虚的可爱模样,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黑眸里,似乎掠过了一抹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就在这时。
“啪——”
整个世界,又亮了。
璀璨的水晶灯,墙角的落地灯,窗外那片壮观的城市灯火,在一瞬间,全部重新点亮。
光明来得,和黑暗一样,猝不及防。
那层笼罩在两人之间,暧昧又安全的黑暗,被这片刺目的光亮,瞬间撕得粉碎。
沈知意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他却没有松开。
反而,握得更紧了。
她挣了一下,没挣开。
她只好抬起头,那双被水汽氤氲过的眸子,带着几分不解和羞恼,看向他。
宴清淮也正低头看着她。
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疏离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牵着她,安抚她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可他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对视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拉扯着,又带着几分尴尬的沉默。
最终,还是他先松开了手。
他收回手,插进睡袍的口袋里,转身,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背影。
“早点休息。”
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冷冰冰的调子。
说完,他便迈开长腿,头也不回地,朝着主卧的方向走去。
沈知意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那只空落落的手。
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滚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