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长那句“九死一生”的告诫,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林正风心头。然而,当他踏出村长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迎面吹来的夜风带着妻子洛如烟熟悉的、夹杂着淡淡药味的虚弱气息时,所有的犹豫便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别无选择。
回到那间被油灯晕染出昏黄暖光的小院,林正风没有立刻进屋。他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仰头望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酸楚和决绝一并压下去。屋内的妻子需要静养,峰儿也需要一个安稳的童年,他不能将绝望的气息带进去。
接下来的几日,林正风表现得异常“正常”。他依旧早起下地,侍弄那十亩薄田,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普通的进山狩猎前的准备。只是,他的动作比以往更沉默,眼神更深邃,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古井。他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开始了隐秘而周密的准备:
他从床底拖出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箱子里,静静躺着一柄长约三尺、刀身略显狭长的猎刀。刀鞘是普通的牛皮,己磨损得发亮。他抽出刀,刀身依旧闪着冷冽的寒光,只是刃口有些许细微的卷钝。他搬来磨刀石,沾着清水,一下,又一下,沉稳而专注地打磨着。每一次摩擦,都发出“噌——噌——”的低鸣,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凶险谱写着序曲。磨砺后的刀锋,在油灯下反射出刺眼的雪线,仿佛能切开空气。接着是那张陪伴他多年的硬木猎弓,他仔细检查弓弦的韧性和张力,将每一支箭簇都打磨得锋利无比。
碧波潭的“冰寒刺骨”是老村长反复提及的凶险。林正风翻找出家里最厚实的几件兽皮袄子,虽然有些破旧,但保暖性尚可。他又找出几张硝制好的坚韧野猪皮,用粗麻绳密密地缝制在袄子的前胸后背和关节处,增加防护,也试图多隔绝一丝寒气。最后,他将家里仅存的一小罐烈性烧刀子酒小心地灌入一个密封性极好的皮囊中——这是关键时刻用来暖身和刺激精神的救命之物。
他进山采挖了大量气味刺鼻的驱虫草和避瘴叶,捣碎后混合油脂,涂抹在衣物边缘和的皮肤上,制作成简易的驱虫药膏。又搓了数根坚韧的长麻绳,盘好备用。一包晒干的肉脯,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一个装满清水的皮囊,便是他全部的口粮。轻装简行,却每一样都关乎生死。
这是最沉重的一步。一天深夜,他悄悄来到村长家。没有过多言语,他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推到老村长面前。里面是林家剩下的最后一点积蓄——几十两碎银和一些铜钱。
“村长,”林正风的声音低沉沙哑,“若我…若我回不来,这些钱,烦请您…照顾如烟和峰儿一阵。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温饱。”
接着,他从怀里贴身取出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触手温润的深色木牌。木牌材质非金非铁,入手沉重,边缘己有磨损,正面刻着一个飘逸的“风字,背面则是一个模糊的烟字痕迹。这似乎是他和妻子名字的象征,也可能是某种不为人知的信物。
“这个…也请您代为保管。”林正风着木牌,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若…若峰儿将来长大,问起他的身世,或…或遇上了无法解决的绝境,您再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他爹娘…尽力了。” 他没有解释木牌的来历,老村长也默契地没有追问,只是郑重地接过,深深叹息一声,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悲悯。
“正风啊…万事…小心为上,若能取到灵精,速速归来;若事不可为…活着回来!如烟和峰儿…最需要的是你这个人啊!” 老村长的话语,字字千钧。
离别的夜晚,终究来临。
林正风像往常一样,伺候虚弱的洛如烟喝了药。药很苦,洛如烟却喝得异常顺从,只是那双曾经明媚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静静地看着丈夫。林峰己经熟睡,发出均匀细小的鼾声。林正风坐在床边,握着妻子冰凉枯瘦的手,低声道:
“如烟,我明日要进趟深山。听说…黑云岭深处有一种罕见的‘暖阳草’,药性温和滋补,或许对你的身子有些好处。我…去寻寻看。”
洛如烟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忧虑和了然。
“正风…”她的声音微弱如游丝,“山里…危险…别去太远…”
“放心,”林正风强压下喉头的哽咽,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轻轻替她掖好被角,“我就在外围转转,很快就回来。你好好养着,等我带好消息回来。峰儿…还要你看着长大呢。”
他俯下身,在妻子光洁却冰凉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滚烫的吻。洛如烟闭上眼睛,一滴清泪悄然滑落鬓角,没入枕中。
林正风又走到儿子的小床边。十五岁的少年,眉眼己初具英气,睡颜安详,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风暴。林正风伸出手,想抚摸儿子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住,生怕惊醒了他。他最终只是轻轻整理了一下儿子的被角,将那份如山般沉重的父爱和决绝的告别,都藏在了这无声的动作里。他凝视着儿子的睡颜,仿佛要将这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天空还是一片浓稠的墨蓝,只有东方天际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鱼肚白。林家小院内一片死寂。
林正风最后检查了一遍行囊:猎刀紧缚在腰间,弓与箭囊斜挎在背,绳索、药囊、干粮、水囊、烈酒一应俱全。他穿上那身缝着野猪皮的厚重皮袄,整个人显得魁梧而肃杀。
他站在院中,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透不出任何光亮的房门。门后,是他此生最大的牵挂,也是他此去搏命的全部意义。
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惊动院角的鸡犬。林正风深吸一口黎明前最清冽也最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家的气息全部吸入肺腑。
然后,他猛地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简陋院门,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门外那片未知的、充满死亡气息的浓重黑暗之中,朝着西方——那耸立着黑云岭、隐藏着碧波潭死地的方向,疾步而去。
身影迅速被黑暗吞噬,只留下身后小院在破晓前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和脆弱。
老村长家那扇低矮的窗户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不定。老村长默默抽着旱烟,浑浊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看到了那个决绝的背影。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混着烟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林家村的黎明,在无声的离别中悄然降临。一个男人的背影,背负着渺茫的希望与巨大的绝望,孤身走向了传说中九死一生的碧波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