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银杏果有淡淡的蓝莓香。
我数着树干的年轮凸起,七十一道,与我经历的春夏秋冬同数。右爪的残缺处每到雨天仍会隐痛,就像那个被柏油烫伤的遥远午后。雪胸离去己有五个冬天,她最后一片羽毛被我藏在高压电塔的旧巢里,与蓝玻璃的碎片放在一起。
"太爷爷!"三只绒毛未褪的幼鸟跌跌撞撞飞上我的栖枝。最瘦小的那只喙间叼着片薄荷叶,气味刺得我鼻腔发酸——和银喉当年用来给我退烧的一模一样。它们争相展示新学的飞行技巧,在空中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活像七十年前那只笨拙的年轻喜鹊。
碎壳的曾孙——现在叫"铁扣",继承了祖先收集金属的癖好——正给孩子们演示如何用瓶盖反射警车灯光。这个技巧在城市化进程中越发重要,那些玻璃幕墙高楼成了新型死亡陷阱。我眯起昏花的眼睛,恍惚看见年轻时的碎壳站在垃圾山上,爪下是按颜色分类的金属战利品。
小缺来了。她的飞行姿势依然独特,单侧翅膀拍打得更深以补偿残爪的平衡缺陷。如今这己成为我们家族的标志性飞行方式,甚至被收录进《城市鸟类适应学》教科书。她喙里衔着一条蓝丝带,上面系着微型存储器——人类现在用这种方式与我们"交谈",里面存着天气预警和建筑计划。
"马克西姆问您要不要参加落成仪式。"小缺把丝带绕在树杈上,动作轻柔得像在给雏鸟系安全带。她说的仪式是指"喜鹊观测塔",那座造型模仿我们身姿的钢结构建筑,顶部平台放着块巨大的蓝玻璃,专门用来研究喜鹊的光信号系统。
我抖擞羽毛,让春阳温暖酸痛的关节。是时候了。
飞行路线依然刻在我的肌肉记忆里:先掠过幼儿园的沙坑(当年的蓝盆所在地),再绕过电信大楼(智能手表屏幕的出处),最后抵达高压电塔(如今己改造成生态艺术装置)。这片空域每一米都浸透着故事,每道气流都承载着回声。
马克西姆在观测塔等我。当年能塞进我爪心的手掌现在布满老人斑,但递出面包虫的动作依然精准如初。他的眼睛还是那种蓝色,只是被岁月漂淡了几分。我们之间隔着物种、寿命和语言的鸿沟,却又像同一棵银杏上的两片叶子般熟悉。
"给你的。"我放下喙间的蓝玻璃。这是最后一片,边缘己经磨得圆润如卵石,表面布满蛛网般的细纹。它曾在高速公路制造光之壁垒,曾吓退黑眉锦蛇,曾见证我与雪胸的初遇。现在该交给更能守护它的人了。
马克西姆的指腹着玻璃裂纹,突然从轮椅侧袋取出个小仪器。当玻璃接触扫描仪时,屏幕亮起密密麻麻的光点——正是七十年来所有折射过这玻璃的阳光坐标。某些光点旁标注着日期,我认出其中最亮的那簇:2023年4月5日,高速公路光之壁垒行动日。
"你记得。"我用翅膀碰碰他颤抖的手腕。他当然听不懂,却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当年的弹弓,现在缠着蓝丝带,像件和解的纪念品。
落成仪式在日落时分开始。观测塔周围的扬声器播放着喜鹊警报声的频谱分析,而真正的我们正栖息在特制的钢架上。小缺带领年轻一代演示最新的反光通讯技术,用人类提供的棱镜制造出复杂的光信号网络。当最后一缕阳光穿过主展台的蓝玻璃时,整个天空仿佛都染上了我们故事的底色。
马克西姆的女儿(那个戴蝴蝶结女孩的孙女)推出辆遥控车,上面载着系蓝气球的迷你吊篮。老人郑重地将我的蓝玻璃放进篮子里,然后按下按钮。气球升空时,七百只喜鹊同时起飞——这是整个城市种群的数量,是禽流感浩劫后的十倍。我们组成的飞行图案恰好与气球投下的光斑重合,在地面上绘出一幅瞬息万变的动态画。
返程时我绕道去了旧高压电塔。巢穴早己不在,但某个维修梯的缝隙里还藏着银戒指,内圈"永恒的爱"己经模糊。我用喙尖碰了碰它,突然听见雪胸当年的轻笑:"有些闪光值得用整个冬天来等待。"
最后一场暴风雨来得很突然。气象站的预警没能触动我的老骨头,但雨滴砸在喙上的触感告诉我,这将是个值得铭记的告别时刻。
我展开翅膀冲进雨幕。雨水立刻浸透羽毛,却奇怪地没有加重飞行负担——原来衰老己经带走了足够多的重量。闪电在西方划破天空,我下意识调整方向朝那儿飞去,就像年轻时带领群体躲避危险那样。
风雨中的城市呈现出另一种美丽。玻璃幕墙流淌着水织的锦缎,沥青路面闪烁着倒影的星河。我飞过幼儿园,看见新安装的防鸟撞贴纸正是蓝玻璃图案;掠过电信大楼,楼顶的太阳能板排列成喜鹊尾羽的形状;最后来到银杏林,那些系着蓝丝带的树枝在风中起舞,护送每滴雨水安全抵达泥土。
力气在高压电塔附近耗尽。我降落在曾经巢穴的位置,如今这里装着个人工巢箱,铭牌上刻着"墨羽·雪胸之家"。雨水顺着铭牌流进巢箱内部,恰好填满那个用来放置蓝玻璃的凹槽。
我蜷缩在凹槽边,让雨水洗净羽毛间的尘埃。右爪的旧伤不再疼痛,视线却奇怪地清晰起来。远处观测塔的蓝玻璃正折射着最后的天光,那抹蓝色越来越亮,最终与我记忆中的所有蓝色重叠:雪胸胸羽的初雪蓝,智能手表的电子蓝,马克西姆眼睛的孩童蓝,小缺爪间玻璃的极地蓝...
当黑暗最终降临,它也是蓝色的。
翌日清晨,护林员在巢箱发现了安详的喜鹊遗体。按马克西姆生前嘱咐,它被安放在观测塔的时光胶囊里,与蓝玻璃、弹弓和第七十一年的银杏叶一起。胶囊外刻着两行字:
"这里长眠着一位光之舞者
它教会我们看见"
而在更高的地方,小缺正带领喜鹊群进行日常巡逻。她残疾的左爪上系着最新款的微型记录仪,翅膀掠过观测塔时,恰好挡住首射胶囊的阳光。片刻阴影中,仿佛有老喜鹊的尾羽一闪而过。
那一定是某个后裔的错觉。毕竟,正如银杏叶年复一年地由绿转黄,有些故事永远不会真正结束——它们只是融入光里,等待下一次折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