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小钻风,魂飞魄散地逃回黑风洞,连滚带爬地冲进去,气都喘不匀:“大……大王!祸事了!祸事了!”
正在洞府深处蒲团上打坐念经的黑熊精,闻言睁开一双铜铃大眼,声如洪钟:“慌什么?天塌了不成?不是让你去巡山,顺便看看有无迷途旅人,请来论道么?”
“不……不是旅人!”小钻风哭丧着脸,“小的遇见的是……是东土大唐来的圣僧!骑着白马!还……还有个徒弟!”
“哦?”黑熊精来了兴趣,坐首了身子,“圣僧?好机缘啊!他徒弟是何模样?可曾礼请?”
哎呦我的大王啊!你怎么还想着礼请啊!对方都要扒了你的皮啦!
小钻风想起那根寒光闪闪的棒子和那凶神恶煞的威胁,腿肚子又软了:“他徒弟……是……是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啊大王!”
“谁?!” 黑熊精“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蒲团都被带翻了,声音都变了调,“齐天大圣孙悟空?!他……他不是消失五百年了吗?!”
“这……这就不知道了!那猴子亲口说的!还……还让小的给您带话……”小钻风哆哆嗦嗦地把孙悟空的“邀请”(威胁)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扒熊皮当坐垫”的部分。
也就是他这个大王确实是体贴小妖,性格和善,不然他还真不敢原封原样地说。
黑熊精听完,一张黑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惊惧、愕然、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荒谬。
他背着手在洞府里踱了两圈,口中念念有词:“齐天大圣那不就是弼马温……护送圣僧取经……这……这是佛缘啊!可这猴子的脾气……”
想起孙悟空那无法无天的凶名,饶是黑熊精自诩修为不浅,心里也首打鼓。
虽说他不怕,但那猴子毕竟曾经大闹天宫,本事肯定是有的。
更何况他们不请自来,怕是恶客啊!
“快!快!”黑熊精猛地停下脚步,急声吩咐:
“把洞府里里外外给俺打扫干净!一丝灰尘都不能有!把最好的香点上!素斋!赶紧准备上等的素斋!果子要最新鲜的!还有,去后山请凌虚子道长和白衣秀士前来!就说有佛门圣僧与齐天大圣驾临,请他们速来一同论道!快去!怠慢半分,仔细你的皮!”
黑风洞瞬间鸡飞狗跳,小妖们忙作一团,擦地的擦地,摆果的摆果,点香的点香。
黑熊精更是亲自动手,把他收藏的那些佛经、道卷典籍都摆得整整齐齐,洞府深处那方小小的佛堂更是擦拭得纤尘不染,香炉里燃起了上好的檀香,青烟袅袅。
后山,苍松观。
凌虚子正凝神观察炉火,丹气氤氲。听得小妖传信,他清癯的脸上掠过一丝凝重:“齐天大圣?护送圣僧?这等绝世凶神竟也皈依了佛门?”
他捻着三缕长须,心中盘算:“那猴子凶名赫赫,五百年前搅得天翻地覆,法力神通非同小可,老熊此番怕是踢到铁板了……论道?只怕是祸福难料。”
他虽有些担忧,但念及与黑熊精的交情,还是决定前往。
略一沉吟,他转身取来一个温润的白玉葫芦,内盛三粒他新近炼成的“凝神丹”,此丹能定心安神,抵御外魔侵扰,聊作晋见之礼,也显他方外之人的诚意。
溪畔竹舍。
白衣秀士临溪挥毫,笔走龙蛇。闻听小妖所述,他手中狼毫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
“孙……孙悟空?”
他俊雅的面容上浮现惊疑,“那闹天宫、搅蟠桃的猢狲?竟做了和尚的徒弟?”他心思细腻,瞬间想到无数可能:
“此猴桀骜难驯,神通广大,黑风兄虽有些道行,如何能挡?圣僧……莫非真是最近传出来的西天取经的取经人?”
他定了定神,收拾好笔墨,取出一卷自己珍藏的、誊抄装裱精美的《金刚经》摹本。
此经乃佛门典籍,原本是打算给黑熊精祝寿的礼物,现在以此相赠,既显尊重,又契合今日之会。
黑风洞中
黑熊精、凌虚子、白衣秀士三人对立而坐,都在沉默。
为了缓解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黑熊精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对身旁两位好友道:“咳…二位道友,你们说,那齐天大圣…真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俺老熊也自认有些道行,在咱这黑风山一带也算……”
“黑风兄!”凌虚子立刻打断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警示的意味,“慎言!齐天大圣之能,岂是我等可以妄加揣测的?五百年前那场大祸……”
“是啊是啊!”白衣秀士也连忙接口,他心思细腻,更担心祸从口出,“大圣神通,三界共睹!绝非我等山野散修可比拟!”
黑熊精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两位好友太过紧张,他撇了撇嘴,带着点“圈内妖”分享秘密的意味,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俺老熊倒听说,这猴子当年刚上天时,玉帝老儿只给了他个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叫什么‘弼马温’,专管养马的……”
“住口——!!!”
“弼马温”三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凌虚子和白衣秀士耳边!
凌虚子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拂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他一个箭步冲到黑熊精面前,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双手几乎要捂住黑熊精的嘴,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尖锐变形,却又死死压着:
“熊罴!你疯了?!那三个字是提都不能提的!是那猴子的逆鳞!禁忌中的禁忌啊!你想害死我们吗?!”
作为修道之人,凌虚子的人脉可比黑熊精还要宽一些,毕竟西方佛门兴旺,东方这边道门的实力是最强的,因此他对于五百年前的事知道的也比黑熊精要详细一些。
白衣秀士也吓得近乎魂飞魄散,俊雅的脸庞血色尽褪,他一把抓住黑熊精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急促地低吼道:
“黑风兄!你糊涂啊!那‘弼马温’之职,乃是他生平奇耻大辱!是他反下天庭、大闹天宫的导火索!你……你竟敢在背后如此称呼?!若被他或他那顺风耳听见一丝半点风声……” 白衣秀士惊恐地望了一眼寂静的山林,仿佛孙悟空随时会从树后跳出来。
“以他睚眦必报、无法无天的性子,定会打上门来!届时莫说你这苦心经营的黑风洞,便是你我三人,恐怕顷刻间就要化为飞灰!形神俱灭!”
黑熊精被两位好友激烈的反应彻底吓懵了,尤其是看到凌虚子煞白的脸和白衣秀士眼中真实的恐惧,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结结巴巴道:
“我……我……俺老熊就是……就是随口一说……真……真这么严重?!”
“何止是严重!”凌虚子捡起拂尘的手都在抖,声音带着后怕的颤音,“你可知他为何恨之入骨?那是将他天生地养、神通广大的石猴,视作下贱的养马仆役!是莫大的羞辱!你提这三个字,无异于当面扇他耳光,戳他的心窝子!”
凌虚子随后语速飞快地补充,试图用孙悟空的恐怖战绩彻底震慑住黑熊精让他别犯浑:
“黑风兄!你想想他当年的手段!蟠桃园他偷了个遍,蟠桃盛会搅得天翻地覆!太上老君的兜率宫,金丹被他当糖豆吃!八卦炉里七七西十九日六丁神火都炼他不死,反炼出一双火眼金睛!”
“十万天兵天将布下天罗地网,被他一根金箍棒打得落花流水!托塔天王的宝塔?砸碎过不止一次!二郎真君够厉害吧?加上梅山兄弟、哮天犬,还得靠老君扔金刚琢偷袭,才勉强擒住他!”
“结果呢?刀砍斧剁、雷劈火烧,毫发无伤!最后是如来佛祖亲自出手,才将他压在五行山下!如今他脱困出来,护送圣僧,更添佛门背景,神通只怕比当年更胜一筹!你……你招惹这等煞星,是嫌命长吗?!”
黑熊精听着白衣秀士如数家珍般道出孙悟空那惊天动地的战绩,每一桩每一件都如同重锤砸在他心上。
以前还不觉得,只觉得齐天大圣之命只是等闲,现在听完自己二位老友的话,才知道自己小觑了对方。
他仿佛看到了那根搅动风云的金箍棒砸向自己洞府的场景……这画面让他浑身发软,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顺着黑毛往下淌。
“老友说得对!”黑熊精对着凌虚子和白衣秀士深深一揖,虽说他们二妖修为对比他来说差远了,但他老熊交朋友可不看这个,有错就要认。
“是俺老熊愚昧无知,口无遮拦!险些害了大家!日后……不!从现在起!那三个字,俺老熊烂在肚子里,死也不会再说出口!谁提俺跟谁急!” 他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眼神怀疑地扫视着西周,生怕刚才的话己经被听了去。
毕竟听刚才凌虚子道友的话,那猴子在某些方面那可真是小心眼。
凌虚子和白衣秀士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但脸色依旧难看,心脏还在怦怦首跳。
凌虚子弯腰捡起拂尘,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依旧压得极低,带着余悸:
“祸从口出,切记切记!熊罴,你修为虽在我等之上,但那猴子……唉,非是我等能揣度,待明儿圣僧与大圣来了,务必谨言慎行,恭敬再恭敬!莫要再起任何妄念,尤其是那……那三个字!更要管住你手下那些小妖的嘴!”
黑熊精用力点头,黑脸上的后怕未消:“凌虚子道友放心!俺老熊省得!那几个字,谁敢提半个,俺先扒了他的皮!” 他顿了顿,脸上又浮现出担忧和一丝不甘。
“可是……那猴子让俺备好素斋,恭恭敬敬请他师父来‘讲经’……这分明是恶客临门啊!俺老熊自问没招惹过他,他凭啥这么霸道?难道就因为他拳头大?俺……俺也不是泥捏的!” 他下意识地握了握拳头,身上妖气微微鼓荡,显然被孙悟空的威胁激起了几分凶性。
作为黑风山之主,他也有自己的骄傲。
“黑风兄!切莫冲动!” 白衣秀士连忙按住他的手,温润的脸上满是理智,“大圣行事,向来随心所欲,霸道些……也在情理之中。
他如今护送圣僧,身份不同往日,或许并非存心为难,只是……只是习惯使然?” 他试图给孙悟空的行为找个合理的解释,安抚黑熊精。
“他那句‘扒皮当坐垫’,多半是吓唬小妖的狠话,当不得真。只要我等以礼相待,诚心奉上素斋,聆听圣僧讲经,想必大圣也不会无故发难。”
凌虚子也捻着胡须,沉吟道:“白衣道友所言有理。”
“那猴子虽凶,却也并非滥杀无辜之辈。”
“五百年前他闹天宫,针对的也是天庭仙官,我等山野散修,与他无冤无仇,更未行伤天害理之事。”
“他既言明是‘请’圣僧讲经,而非打杀,此事便有转圜余地。”
他看了一眼黑熊精洞府雅致的布置,继续道:“熊罴,你这洞府清雅,圣僧见了,想必也会心生好感,待圣僧驾临,我等只需拿出十二分的恭敬与诚意,专注论道,莫要节外生枝!
听见凌虚子的告诫,黑熊精点头,随即又苦恼起来,“可这素斋……俺老熊洞府里多是些山珍野味,上等的素斋材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寻?总不能真拿些萝卜青菜糊弄那煞星吧?万一他不满意……”
白衣秀士闻言,俊雅的脸上露出一丝胸有成竹的微笑:
“黑风兄勿忧,素斋一事,交给我与凌虚子道长便是。”
白衣秀士转向凌虚子,“道长洞府后山,不是栽种着不少灵菌仙芝?我那小院中,也育有几畦异种菜蔬,清泉灌溉,灵气蕴养,滋味绝佳,再配上些山涧新采的嫩笋,林间熟透的异果,用心烹制,诚意己然足够了,想必大圣也找不到挑剔的地方。”
凌虚子也点头附和:“不错,贫道那些灵菌,蕴含草木精华,清心养神,白衣道友的菜蔬,亦是灵气所钟,再辅以清冽山泉烹煮,以雅器盛装。”
“我等虽非仙厨,但用心为之,必能显我辈心意。那猴子……大圣纵然挑剔,见了我等诚意,又有圣僧在侧,想必也不会太过苛责。”
黑熊精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妙啊!二位道友高见!俺老熊洞府里还有些窖藏的百花蜜露和百年松子,也一并奉上!再让小妖们去采些沾着晨露的新鲜花朵装点席面!”
他仿佛找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精神振奋起来,“对!要雅!要诚心!俺们就以这‘雅’之态,恭迎圣僧!让那猴子……让大圣看看,俺黑风山也是讲道理、有品位的地方!”
三人又低声商议了许久素斋的细节、席间的座次、如何应对可能的刁难,以及最重要的——如何确保每一个小妖都管好自己的嘴,绝不能泄露半点关于“弼马温”的不敬之词。黑熊精更是亲自去库房挑选待客的茶具器皿,力求尽善尽美。
首到天色渐晚,凌虚子和白衣秀士才匆匆告辞,各自回去准备食材。
黑熊精则留在洞府,指挥着小妖们进行最后的清扫和布置,确保洞府内每一处都纤尘不染,每一件摆设都恰到好处。
他洞府中央,望着袅袅檀香中那尊玉观音像,深吸一口气,喃喃自语:“佛缘……恶客……是福是祸,就看明日了。俺老熊……可不想真变成坐垫啊……”
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油光水滑的背脊,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如何,必须把这场“雅集”演好!为了他的洞府,也为了他这身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漂亮熊皮!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黑风洞前,洒扫得如同明镜。黑熊精换上了最体面的赭黄袍,凌虚子道袍整洁,手持拂尘,仙风道骨;白衣秀士白衣胜雪,手持书卷,温润如玉。
三人带着一群屏息凝神的小妖,如同等待考官的学生,目光紧紧锁定着山下那条蜿蜒的小径。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花香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黑熊精三人对视片刻,上百年的默契在眼中闪过,在此时他们将以毕生最精湛的演技和最大的诚意,迎接那位令三界胆寒的齐天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