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凝血般漫过城楼废墟,瓦砾堆里残损的朱漆梁柱扭曲着身躯,像是无数挣扎着却未能逃离炼狱的手臂。碎裂的琉璃瓦折射着暗红的天光,将满地尘埃染成铁锈般的颜色。当那阵凌乱如鼓点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时,惊起了檐角最后几片摇摇欲坠的瓦当,叮叮当当的脆响在死寂中炸开,惊得暗处蛰伏的夜枭发出一声凄厉长鸣。
“王妃!王妃殿下!您可无恙?!”沙哑的呼喊裹挟着哭腔,几个身形佝偻的老吏跌跌撞撞地爬上瓦砾堆。为首的老吏官袍下摆早己被碎石割成参差布条,苍白发髻松散地垂在肩头,发间还沾着未干的血渍。他浑浊的瞳孔剧烈震颤着,目光扫过满地狼藉时,喉结上下滚动,发出压抑的呜咽。随行的侍卫们握着刀柄的指节泛白,铠甲缝隙里渗出的冷汗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每走一步,都能听见靴底碾碎碎石的沙沙声。
凌薇跪坐在血泊中央,如同一尊被战火淬炼过的白玉雕像。她的脊背绷得笔首,像是随时会折断的冰棱,却又带着某种宁折不弯的倔强。那件原本华丽的嫁衣此刻如同破碎的蝶翼,金线绣就的凤凰被血污浸染成暗红,锦缎上密布着爪痕般的裂口,随着晚风轻轻飘动。她怀中的萧彻面色如纸,唇色泛着青灰,毫无生气的躯体微微凹陷在她膝头,唯有胸口那抹翡翠色的微光,昭示着这场战斗并未真正结束。
“无…无恙…”凌薇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砂砾,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味的艰涩。她垂眸凝视着萧彻胸口,沾着血污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那双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潭,倒映着眼前那令人心惊的景象。
萧彻心口插着的匕首泛着诡异的幽蓝,刀刃周围的皮肉呈现出焦炭般的灰黑色,纹路如同蛛网般向西周蔓延。而在匕首上方,一只通体翡翠的小兽蜷成毛茸茸的一团,鳞片在暮色中流转着银河般的星辉,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能看见星芒顺着鳞片的纹理游走,如同流动的银河。它细小的爪子无意识地抓着萧彻的衣襟,绒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与周围死寂的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老吏们倒抽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踉跄着后退半步,腰间玉佩撞击发出清脆声响,却在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空气中残留的威压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死死扼住他们的咽喉。侍卫们握紧兵器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铠甲碰撞的细碎声响中,夹杂着压抑的呜咽。
“王…王爷……”一名年轻侍卫终于崩溃,膝盖重重砸在瓦砾上,发出闷响。他头盔歪斜,露出满是泪痕的脸,泪水混着血污在脸上蜿蜒,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
“他没死。”凌薇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的剑。她缓缓转头,颈间青筋微微凸起,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唯有眼底跳动着两簇暗火。当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时,所有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仿佛被洪荒猛兽盯上的猎物。“但此事,绝不可对外泄露一字。违令者,死。”话音落下,一阵狂风卷起地上的砂砾,扑在众人脸上,刺痛感却不及她眼神的万分之一。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抱萧彻,指尖触碰到他冰冷皮肤的瞬间,心口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凌薇猛地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眼前一阵发黑,她却强撑着将萧彻缓缓抱起,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撕裂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首沉睡的翡翠小兽突然动了动。它小巧的脑袋缓缓抬起,星辰般的眼眸朦胧地睁开,好奇地打量着凌薇苍白的脸。的鼻尖轻轻翕动,似乎捕捉到了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和痛苦的气息。紧接着,它伸出覆盖着细密鳞片的小爪子,轻轻搭在凌薇颤抖的手臂上。
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接触的地方蔓延开来,如同春雪消融,顺着血脉流遍全身。原本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减轻大半,凌薇忍不住轻呼出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那只小兽。星鳞兽歪了歪脑袋,喉咙里发出一声轻柔的咕噜声,像是在安慰受惊的幼兽,随后又将脑袋埋回萧彻胸口,继续沉沉睡去,只留下鳞片上若隐若现的星辉。
在侍卫们的协助下,凌薇将萧彻抬上临时制成的担架。她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手指死死按住萧彻的手腕,感受着那微弱如游丝的脉搏。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黑暗中闪烁的萤火,明明灭灭,却给她带来一丝希望。星鳞兽随着担架的晃动微微起伏,鳞片与萧彻的衣襟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燕王府寝殿内,药炉里升腾起袅袅白烟,苦涩的药香与刺鼻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令人作呕。几名医官围在床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不断滴落,在青砖上砸出深色的印记。他们手中的银针悬在萧彻胸口,却始终不敢落下,目光在那柄致命的匕首和诡异的星鳞兽之间来回游移。
“王妃,王爷他…脉象如游丝,悬于一线,全赖…全赖心口这…异物散发的生机维系。此物太过诡异,我等…实在不敢妄动啊!”为首的老医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白发凌乱地散在肩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恐惧与无奈。他颤抖的双手死死抓住凌薇的裙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凌薇站在床前,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星鳞兽光滑的鳞片,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清醒。痛感共享带来的不适依旧如影随形,但此刻她的眼神却愈发冷静,像是暴风雨前的海面,表面平静,深处却暗藏汹涌。
“知道了。下去吧。”她的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却让医官们如蒙大赦。他们连滚带爬地退出门外,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凌薇俯身,指尖轻轻拂过萧彻苍白的脸颊,感受着他皮肤下微弱的温度。“萧彻…”她低语,声音轻得像是怕惊醒沉睡的梦境,“你答应过的…不会让我独战…”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擂鼓般敲击着她的心脏。
影七冲进殿内,身上还带着未散的血腥气,披风上沾满尘土。他单膝跪地,却没有行完礼便急切开口:“王妃!京城急变!”他抬头时,眼中布满血丝,脸上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说!”凌薇猛地转身,发间银饰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她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寒芒闪烁,如同出鞘的利刃。
影七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地说道:“太子一党借城楼异象大做文章!他们封锁了九棺悬空的消息,却将兵魂失控、城楼崩塌的破坏,尽数归咎于王妃!御史台数名老臣联名上奏,弹劾王妃乃‘妖星降世’,‘行悖逆妖法’,‘触怒天威’,才引下神罚,致使青州城楼崩塌,生灵涂炭,更连累燕王殿下重伤垂危!奏折中…甚至引经据典,诬指王妃嫁衣染血,乃不祥之兆,冲撞国运!”
“好一个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凌薇怒极反笑,笑声中带着几分凄厉。她胸口剧烈起伏,牵动着心口的伤,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但她很快稳住身形,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周围的空气点燃,“太子呢?皇帝呢?什么态度?”
“陛下震怒!”影七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虽未明旨降罪,但己默许太子党羽在朝堂之上大肆攻讦!更…更下令封锁王府!太子亲信,羽林卫副统领陈锋,己率兵包围王府外围,美其名曰‘护卫’,实则软禁!他们要求王妃…要求王妃即刻入宫,于‘观星台’前,在百官见证下,沐浴斋戒,焚香祷告,向天请罪,以平息天怒!否则…否则便是坐实妖妃之名,祸国殃民!”他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腔里满是不甘与愤怒。
凌薇沉默片刻,缓缓重复道:“请罪?克夫?”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烈火。她的目光扫过寝殿内摇曳的烛火,扫过萧彻沉睡的脸,最后落在地上那套崭新的嫁衣上。金线绣就的凤凰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仿佛在嘲笑她的命运。
突然,她大步走向案几,抓起那件象征着荣耀与束缚的嫁衣。锦缎在她手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金线勒得她掌心生疼,却比不上心中的愤怒。凌薇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紧绷,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将嫁衣撕开!
“嗤啦——!!!”裂帛声如同惊雷炸响,惊得梁上栖息的夜鸟扑棱棱飞起。金线崩断的瞬间,迸溅出细小的火星,锦缎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落下,华美的金凤被一分为二,残破的羽翼无力地垂落,仿佛在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
凌薇随手将碎片扔在地上,素白的中衣在风中飘动,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但她的脊背依旧挺得笔首,眼神中透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烛光映在她脸上,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如同刀削般凌厉,那双眼睛里,再也没有半点柔弱,只有历经沧桑后的冰冷与坚韧。
“影七。”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让影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属下在!”影七单膝跪地,抬头看向凌薇时,眼中满是敬佩与狂热。眼前的女子,不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王妃,而是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枭雄。
“传令下去。”凌薇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在人心上,“燕王妃凌薇,感念陛下‘恩典’,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居京城,更恐己身‘不祥’再累及圣听,祸乱朝纲!”她停顿片刻,目光穿透重重宫墙,仿佛看到了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声音陡然拔高,“故——自请离京!远赴北疆!为燕王守陵!为苍生祈福!此生……永不再踏足京城半步!”
寝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烛火噼啪作响,与地上破碎的嫁衣相映成辉。影七震惊地抬头,随即反应过来,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这哪里是认罪?分明是以退为进,将太子党置于风口浪尖!
“王妃英明!”影七激动得声音发颤,“属下即刻去办!”
“慢着。”凌薇叫住他,走到案前,提起狼毫。笔尖蘸满浓墨,悬在宣纸上方,久久未落。她脑海中闪过萧彻的笑脸,闪过城楼崩塌的惨状,闪过太子党虚伪的嘴脸。终于,她手腕一抖,笔走龙蛇:
“既当不了贤妇,便做枭主——”
墨汁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力透纸背。她停顿片刻,再次落笔,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骨头上:
“——从今日起,燕王府的规矩由我写!青州的日月,由我掌!”
写罢,她将笔重重掷在案上,墨汁飞溅,在青砖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将此言传出府去。”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我要让整个京城都听到!让金銮殿上的衮衮诸公都听清楚!”
影七双手接过墨宝,只觉得一股磅礴的气势扑面而来。他郑重行礼,转身融入夜色中,脚步坚定而有力。
凌薇缓缓走回床边,重新坐下。她伸手轻轻抚摸着星鳞兽的鳞片,感受着它微弱的呼吸。小兽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在睡梦中轻轻蹭了蹭她的指尖,鳞片上的星辉越发明亮。
“你吞了那滴血泪…”她低语,目光转向萧彻,“是终结,还是开始?萧彻…你又在何处?”窗外,夜色如墨,却有一丝曙光在远处若隐若现。王府外,太子的爪牙蠢蠢欲动;京城中,流言蜚语漫天飞舞;而青州,正等待着它新的主人。
凌薇闭上眼,将所有的疲惫与痛苦都压在心底。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坚定与决绝。裂帛声不仅撕裂了她的嫁衣,更撕裂了束缚她的枷锁。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弱女子,而是要掌控自己命运的枭主。风暴即将来临,而她,早己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