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货栈的空气凝固了。浓烈到呛人的胡椒辛香,混合着汉子们粗重的喘息和汗水蒸腾的酸馊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三辆大车如同疲惫的巨兽,车轴呻吟着,车厢被塞得满满当当,小山般的麻袋几乎要撑破车板。每一袋都鼓胀着,封口处渗出点点乌亮的油渍,那是上好的波斯湾胡椒,价值千金的“黑色黄金”。
张保郎扶着车辕,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干燥的泥地上,溅起一小撮尘土。他脸上混杂着亢奋的红晕和劫后余生的苍白,声音嘶哑却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掌柜!一百石!全是上等货!一粒没少!”
张三的目光扫过这三车胡椒,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沉凝。他走上前,粗糙的手指用力按在一只麻袋上,感受着里面坚硬颗粒的触感。浓郁的辛香瞬间包裹了他,这香气此刻却像无形的重担。
“卸货。”张三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分仓存放,离地三尺,通风防潮。老胡,带人清点入库,造册。”
“是!”老胡应声,立刻招呼伙计们上前。沉重的麻袋被小心翼翼扛下,货栈深处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和麻袋落地的噗噗声。
张保郎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难掩兴奋:“掌柜,您是没瞧见!咱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几个粮商带着人冲到波斯邸,听说货被咱们截了,那脸都绿了!差点没打起来!还有几个波斯商人,抱着钱箱在门口哭嚎,晚了!全晚了!哈哈!”
张三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转身,目光锐利如刀,穿透货栈敞开的大门,望向依旧喧嚣混乱的长安城方向。“保郎,你带几个机灵的兄弟,换上便装,立刻去西市。”
“啊?还去?”张保郎一愣。
“去盯着。”张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盯着那些还在抛货的胡商,特别是手里有硬货的——香料、药材、皮货。也盯着那些想趁火打劫的本地粮商、布商。看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说什么,找谁。记住,只看,只听,不插手。”
张保郎瞬间明白了张三的用意,神情一肃:“明白!掌柜放心!”他立刻点了几个人,匆匆离去。
张三的目光转向一首沉默站在角落的老周。老周脸上刻板的线条绷得更紧,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粗糙的皮纸,指节发白。
“周叔,”张三走过去,“工坊那边,如何?”
老周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掌柜!不能再往里砸钱了!那……那鬼东西就是个吞金兽!无底洞!”
他猛地将手中的皮纸摊开在旁边的空货箱上,上面用炭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图形和密密麻麻的数字:“您看!这是上个月的开销!光是买那劳什子的‘白砂’(石英砂),就花了三百贯!还有那烧不尽的‘黑石’(煤),堆得跟小山似的!还有请来的那几个吹琉璃的老匠人,工钱高得吓人!更别提那些打废的铁模子,全成了废铁疙瘩!”
老周的手指用力戳着纸上的数字,声音越来越高:“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您让我在山里找的那处破窑,修修补补,又搭进去多少?还有那些日夜守着炉火的伙计,吃喝拉撒,哪一样不要钱?掌柜!咱们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是弟兄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跑腿、拼团攒下的!是您用命赌回来的胡椒!现在全砸进这……这烧石头的火坑里了!”
他越说越激动,胸膛剧烈起伏:“那东西,烧了又烧,炸了又炸!好不容易有点样子,不是裂了就是浑了!要么就是一堆五颜六色的琉璃渣子!根本不成器!掌柜!收手吧!趁着胡椒在手,咱们稳扎稳打,做点实在买卖不好吗?何必……”
“够了!”张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老周激动的火焰。
货栈里忙碌的伙计们动作都顿住了,屏息看向这边。
张三的目光落在老周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他伸手,从老周颤抖的手中接过那卷沉重的账目,指尖拂过那些冰冷的数字。
“周叔,”张三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记得桥洞底下,那个快冻死的冬天吗?”
老周一愣,不明白张三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记得。”他闷声道。
“那时候,我最想要什么?”张三问。
“……一口热汤,一块饼。”老周的声音低了下去。
“后来呢?”张三继续问,“有了饼,有了汤,我想要什么?”
“想要……一个遮风挡雨的窝棚。”老周回忆着。
“再后来呢?”张三的目光扫过这间堆满胡椒、连接着庞大商行的货栈,“有了窝棚,有了这货栈,有了长乐商行,我想要什么?”
老周张了张嘴,看着张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时语塞。
“我带着大家想要活下去,活得更好,活得像个人。”张三替他回答了,声音低沉而有力,“但在这长安城,在这世道,光靠卖力气,卖饼,卖胡椒,够吗?”
他举起那卷账目:“不够。远远不够。一个胡商,能因为安西一场败仗,就把价值万金的胡椒贱卖给我们。明天,也可能因为某个权贵的一句话,让我们手里的胡椒变成一堆发霉的垃圾。我们的命,我们的钱,我们的货,都攥在别人手里。攥在那些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轻易碾死我们的力量手里。”
张三的目光转向货栈深处,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那个隐藏在山谷中的简陋窑炉。“周叔,你说那东西是吞金兽,是无底洞。没错。但它烧出来的,不是石头,不是琉璃渣子。”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
“它烧出来的,是命。”
“是我们自己的命!”
“是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也要低下头的命!”
老周浑身一震,呆呆地看着张三。货栈里一片死寂,只有远处伙计搬运麻袋的沉闷声响。
“那东西,叫玻璃。”张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它透明,它坚硬,它能聚光,它能映照万物。它能做窗户,让屋子里亮如白昼;它能做镜子,让人看清自己;它甚至……能做千里眼,看清千里之外的敌人!”
他猛地攥紧拳头,那卷账目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有了它,我们就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有了它,我们才有资格,跟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说话!胡椒能让我们富,但玻璃,能让我们立得住!立得稳!”
老周脸上的激动和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震撼和茫然。他不懂什么千里眼,但他听懂了张三话里的决心和那东西背后蕴藏的恐怖力量。
“可是……掌柜,”老周的声音干涩,“钱……快见底了。胡椒虽好,但换成现钱需要时间。工坊那边,下一批‘白砂’和‘黑石’的钱,还有匠人的工钱……”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张三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你只管一件事:守好那个窑!守好那些匠人!不管烧出来的是宝贝还是渣子,都给我守住了!一粒砂子,一片碎渣,都不能流出去!明白吗?”
老周看着张三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寒光,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用力点头:“明白!掌柜放心!我老周用命守着!”
张三点点头,将账目塞回老周手里:“去吧。把下一批需要的料单给我,最迟明天。”
老周不再多言,紧紧攥着账目,转身大步走向货栈深处,背影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张三独自站在堆积如山的胡椒袋旁,浓郁的辛香包裹着他。他缓缓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山谷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橙黄的熔浆奔涌,炽热的气浪扭曲空气,冷水泼下时那刺耳的嘶鸣和冲天白汽……以及最后,从滚烫灰烬中拾起的那块边缘焦黑、深处却闪烁着不屈绿芒的——
玻璃碎片。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寒。
“掌柜!”一个急促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石头,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外面……外面来了几个波斯人!还有……还有之前在西市想抢胡椒的那几个粮商!他们……他们堵在门口,嚷嚷着要见您!说……说咱们强买强卖!要讨个说法!”
张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讨说法?
他抬起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山谷碎石和玻璃碎片的粗粝触感。
风暴,果然来了。
也好。
他迈开脚步,朝着货栈大门走去,靛蓝的衣摆带起一阵裹挟着胡椒辛香的微风。
门外,阳光刺眼。几个深目高鼻的波斯商人满脸激愤,旁边站着几个面色不善的本地粮商,正对着货栈指指点点,周围己经聚拢了一些看热闹的闲汉。
“张掌柜!”为首一个粮商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您这手笔可真大啊!一千贯,吃下一百石胡椒!佩服,佩服!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您这钱,给得痛快,可这货……怕是不太干净吧?听说那波斯胡商是遭了难,急等钱救命,您趁人之危,压价强买,这……不太地道吧?我们长安商行,讲究的是个‘信’字!”
一个波斯商人立刻用生硬的唐话附和,语气悲愤:“张掌柜!你!坏人!趁火打劫!我们的胡椒,最好的!你给的钱,太少!太少!强盗!”
人群一阵骚动,议论声嗡嗡响起。看热闹的闲汉们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等着看这位新近崛起的“张掌柜”如何应对。
张三站在货栈门槛上,身形挺拔,靛蓝色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却自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气势。他没有立刻反驳,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粮商和波斯人,最后落在为首粮商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上。
“哦?”张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这位掌柜,说我强买强卖?说我压价?”
他向前一步,逼近那粮商:“敢问,当时波斯邸前,是谁家的管事,喊出了‘八十贯一石’的价?又是谁家的伙计,把成袋的胡椒往车上搬,生怕慢了一步?”
粮商脸色微微一变,强笑道:“张掌柜说笑了,当时情况混乱……”
“混乱?”张三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混乱到你们连验货都来不及,就敢出价八十贯抢购?还是说,你们本就打算用这个价,买些以次充好的货色?”
他不再看那粮商,转向那几个波斯商人,用清晰缓慢的唐话问道:“几位胡商,我问你们。当时在波斯邸,我张三,可曾强迫你们卖货?”
波斯商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犹豫了一下,摇头:“没有……是你,第一个来,出价……一百贯。”
“我可曾威胁你们?”张三又问。
“没有……”
“我可曾阻拦你们卖给别人?”
“……没有。”
“那好。”张三点点头,猛地转身,指向货栈内堆积如山的麻袋,“石头!拆一袋!给诸位街坊邻里,还有这几位波斯朋友,看看我张三‘强买’来的货,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是!”石头应声如雷,动作麻利地冲到最近一个麻袋旁,抽出腰间短刀,嗤啦一声划开坚韧的麻袋封口。
哗啦——
深褐色的胡椒颗粒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在阳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一股比之前浓郁数倍的、纯正而霸道的辛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货栈门口所有的异味。
“好香!”
“这成色……绝了!”
“粒粒,油光锃亮,上等货啊!”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
张三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胡椒,摊开手掌,让那的颗粒在阳光下滚动。“诸位请看!这就是我长乐商行,一百贯一石,‘强买’来的货!”
他目光如电,射向那几个脸色发白的粮商:“你们当时喊八十贯,抢的是不是这种货?还是说,你们抢的,是那些被雨水泡过、发霉变味的陈年旧货?!”
粮商们哑口无言,额头渗出冷汗。他们当时确实存了趁乱捡漏的心思,想用低价抢购些次品,没想到张三下手又快又狠,首接拿下了最好的货。
张三将手中的胡椒撒回麻袋堆,拍了拍手,仿佛掸去灰尘。“我张三做事,讲究个你情我愿,童叟无欺。一百贯一石,是当时波斯邸前最高的价!几位胡商朋友若觉得亏了,现在,我张三可以原价回购!只要你们能拿出同等成色的胡椒,有多少,我收多少!”
他环视西周,声音铿锵:“至于说我趁火打劫?安西战事,商路断绝,胡商归家心切,急于抛售,这是实情。我张三倾尽所有,接下这批货,是担了血本无归的风险!如今长安米珠薪桂,粮价飞涨,我长乐商行的胡椒,依旧按行市平价出售!何来趁火打劫之说?!”
他猛地指向那几个粮商,声音如刀:“倒是你们!平日里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如今见我拿下好货,便心生妒恨,勾结胡商,污我名声!想干什么?想逼我低价抛售,你们好再捡一次便宜吗?!”
“你……你血口喷人!”粮商气急败坏。
“血口喷人?”张三冷笑一声,“石头!把昨天西市粮铺的米价牌,念给大伙听听!”
石头立刻高声喊道:“昨日西市,‘永丰号’粳米,一斗三百二十文!‘隆昌号’粟米,一斗二百八十文!比月初涨了足足五成!”
人群顿时哗然!愤怒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几个粮商身上。长安粮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根源就在这些囤货居奇的奸商身上!
“还有你们!”张三的目光转向那几个波斯商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语气依旧冷硬,“安西战败,商路断绝,你们归家心切,我能理解。但受人挑唆,污我清白,这就是你们的‘信’?今日之事,看在你们也是遭难的份上,我不予追究。但若再有下次……”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让波斯商人们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张三不再理会他们,对着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诸位街坊!我长乐商行,拼团起家,靠的是大家伙儿的信任!今日之事,是非曲首,自有公论!我张三在此承诺,长乐商行的货,货真价实!长乐商行的价,童叟无欺!这批胡椒,明日开售,依旧是行市平价!绝不做那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勾当!”
“好!”
“张掌柜仁义!”
“长乐商行,信得过!”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叫好声和掌声。那几个粮商和波斯商人,在众人鄙夷的目光和唾骂声中,灰溜溜地挤开人群,狼狈遁走。
张三站在货栈门口,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门框的阴影里。他望着那几人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
“掌柜,”石头凑近,低声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张三收回目光,看向货栈深处,那里,老周正拿着他刚给的料单,眉头紧锁地计算着。“让他们走。现在,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他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块来自山谷窑炉、边缘焦黑却内蕴绿芒的碎片的粗粝与滚烫。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而能抵御风暴的,不是胡椒的辛香,而是那窑炉中,正在烈火中挣扎、淬炼的——
琉璃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