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击者的尸体在晨光熹微中被草草掩埋于城外乱葬岗,连同那几具被毒弩夺去性命、面孔青紫扭曲的尸首。那块冰凉沉重的黑色令牌,被张三用油布仔细包裹,藏进了商行二楼一处只有他和石头知晓的暗格深处。令牌上的奇异花纹,像某种不祥的咒语,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长安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浑浊。
“亮晶晶”工坊并未因昨夜的惊魂而停歇。相反,在张三近乎冷酷的指令下,工匠们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和尚未散尽的惊悸,重新点燃了窑炉。火焰舔舐着炉壁,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昨夜的血腥只是微不足道的插曲。张三亲自坐镇,老周则像一头被激怒的老狼,眼神凶狠地巡视着每一个环节,任何一点细微的差错都会引来他嘶哑的咆哮。工坊外围,石头带着最精悍的镖师日夜轮守,弩箭上弦,淬毒的箭头在阴影里闪烁着幽蓝的光。壕沟开始挖掘,更深、更宽;铁蒺藜被成筐地运来,准备深深埋入工坊西周的泥土;望楼的基桩也己打下,高高在上的视野将覆盖整个区域。这里正在变成一座堡垒,一座守护着足以颠覆时代秘密的堡垒。
就在工坊堡垒化的喧嚣中,张三的目光却投向了另一个方向——锡汞齐。
玻璃的突破带来了光明,也引来了豺狼。他需要更强大的护身符,或者说,更具诱惑力的诱饵,去分散那些贪婪的视线。平板玻璃的“明瓦”固然震撼,但若论起能瞬间攫取人心、尤其是权贵之心的,莫过于一面能清晰映照容颜的镜子。在这个铜镜模糊、水影摇晃的时代,一面真正的玻璃镜,其魔力不亚于点石成金。
“周叔,‘明瓦’成了,下一步,是‘宝镜’。”张三在工坊角落的临时工棚里,对老周低语。这里远离核心窑炉,相对僻静。
老周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掌柜,那水银……剧毒无比,沾之即死。还有那锡箔,也非易得之物。更要紧的是,如何让那银亮的玩意儿,服服帖帖地粘在玻璃背面?难,太难了。”
“再难,也得试。”张三的声音斩钉截铁,“水银的毒性我知道,会严令接触的工匠做好防护,双层皮手套,厚布蒙面,操作间通风。锡箔我来想办法,高价收,总有门路。至于如何附着……”他沉吟片刻,“试试加热?或者,用胶?不拘什么法子,试!一次不成十次,十次不成百次!所需银钱,从我的份子里支取,不必走公账。”
老周看着张三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重重一点头:“好!掌柜既然下了决心,老周我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定要给您试出来!”
秘密的“宝镜”试验在更隐蔽的角落展开。参与此事的工匠被严格筛选,都是跟随老周多年、家小皆在商行庇护下的心腹。操作间被单独隔开,门窗紧闭,只留高处几个气孔通风。张三亲自调配了简易的防护装备——厚实的猪膀胱缝制的手套,多层浸湿药水的麻布口罩。即便如此,空气中弥漫的那股甜腻而冰冷的金属气息,依旧让人头皮发麻。
水银的流动性极强,稍有不慎便会滚落,挥发成无形的剧毒。锡箔又薄又脆,极易破损。最初的尝试混乱而危险。要么是水银与锡无法均匀混合,要么是混合物无法均匀涂抹在玻璃背面,要么是加热过度导致玻璃炸裂、水银蒸汽弥漫……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巨大的损耗和潜在的生命危险。一个年轻工匠不慎吸入过量蒸汽,脸色发青,呕吐不止,被紧急抬出隔离,灌下大量蛋清和牛奶才勉强保住性命。
老周的压力如山,头发几乎全白了。张三却异常沉静,每日必到隔离间外,隔着门板听取进展,从不催促,只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支持。他知道,这是通往另一个财富与权力巅峰的必经险途。
转机出现在一个沉闷的午后。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干活的老工匠,在反复试验了数十种涂抹手法后,偶然将混合了微量水银的锡汞膏,小心地刮在预热过的玻璃背面,然后用一块温热的、裹着细软毛毡的木板,以极其均匀的力道和速度,缓缓推压。他屏住呼吸,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婴儿脸上的尘埃。
当最后一寸玻璃被推压完毕,老工匠颤抖着手,将玻璃片小心地翻转过来。
没有脱落!那层银灰色的薄膜,竟牢牢地附着在了玻璃背面,形成了一层虽然不算绝对光滑均匀,但己能清晰映照的镜面!
“成……成了?”老工匠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消息传到张三耳中,他立刻赶到。隔离间的门被打开,他看到了那块被老工匠紧紧捧在手中的玻璃。镜面中,映照出他自己模糊但轮廓分明的影像——不再是铜镜里扭曲变形的黄光,而是一个真真切切、带着几分冷峻神色的青年!尽管镜面还有些细微的波纹,边缘处也有几处不易察觉的气泡瑕疵,但这己经足够了!
“好!好!好!”张三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精光爆射。他解下腰间沉甸甸的钱袋,看也不看便塞进老工匠怀里:“重赏!所有参与此事的工匠,本月工钱翻倍!但记住,此事,烂在肚子里!”
第一面相对成功的“长乐宝镜”诞生了。它被张三用最上等的紫檀木精心镶嵌,边缘雕琢着古朴的云纹,镜背衬以柔软的锦缎。它静静地躺在锦盒中,像一件沉睡的稀世珍宝,等待着唤醒它的主人。
几天后,一个消息经由老赵那无孔不入的信息网传来:当朝权相,贵妃杨玉环之兄,御史大夫杨国忠,新得了一处靠近东市的奢华别院,近日正广邀宾客,举办乔迁之宴。
张三知道,时机到了。
杨国忠的别院,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赴宴者皆是长安城内有头有脸的权贵、富商,个个衣着光鲜,笑语晏晏。张三递上拜帖和那份精心准备的“薄礼”——一方上好的端砚,这在文人雅士间是极体面的礼物——被门房客气地引了进去。他一身低调的靛蓝锦袍,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只是安静地观察着这座新贵府邸的煊赫气象。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张三觑准一个杨国忠身边宾客稍少的间隙,在一位相熟的、曾受过长乐商行便利的中层官员引荐下,上前行礼。
“草民张三,长乐商行掌柜,恭贺杨大夫乔迁之喜。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张三躬身,双手奉上那个紫檀木锦盒,姿态恭敬却不显谄媚。
杨国忠正值春风得意,面色红润,带着几分酒意。他随意地瞥了一眼锦盒,见是木盒,以为又是寻常古玩字画,兴致缺缺地挥挥手,示意身旁侍从接过:“张掌柜有心了。”
“大夫,”张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杨国忠耳中,“此物非金非玉,乃草民工坊偶得的一件新奇玩物,或可博大夫一笑。”
“哦?”杨国忠挑了挑眉,终于提起一丝兴趣。他示意侍从打开锦盒。
紫檀木盒盖被掀开,露出内里衬着的明黄锦缎。锦缎之上,静静地躺着一面……镜子?杨国忠起初不以为意,长安贵妇谁没有几面精巧的铜镜?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镜面上时,整个人猛地一怔。
镜中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模样——微醺的面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甚至眼角那几道因得意而舒展的细纹,都纤毫毕现!比他书房里那面价值千金的波斯进贡“宝鉴”还要清晰数倍!那镜面光可鉴人,毫无铜镜的昏黄与扭曲,仿佛将另一个自己活生生地封印在了其中!
杨国忠脸上的慵懒瞬间消失,他下意识地凑近了些,甚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镜中人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叹和贪婪从他眼底掠过。他猛地合上锦盒,动作快得几乎有些失态。
“此物……何名?”杨国忠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压迫感,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张三。
“回大夫,此乃‘长乐宝镜’。”张三垂首答道,语气依旧平稳。
“长乐宝镜……”杨国忠低声重复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着光滑的紫檀木盒,“巧夺天工,巧夺天工啊!张掌柜,你这商行,倒是颇有些……出人意料的手段。”
他顿了顿,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只是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此镜,本相收下了。张掌柜年少有为,心思灵巧,实乃商贾奇才。不过……”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长安居,大不易。越是奇珍异宝,越需小心看护。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最后一句“怀璧其罪”,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三心中。这不是感谢,这是赤裸裸的警告!杨国忠看中的不仅是宝镜,更是宝镜背后所代表的、足以颠覆现有格局的技术能力。他收下这面镜子,既是认可,也是宣告——此物,连同制造它的秘密,己进入了他的视野范围。是福是祸,全在他一念之间。
张三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是将腰弯得更低:“大夫金玉良言,草民谨记在心,定当……小心看护。”
杨国忠满意地点点头,不再看他,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又恢复了与宾客谈笑风生的模样。
张三默默退下,融入喧嚣的人群,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杨国忠的警告言犹在耳,比昨夜那些黑衣刺客的刀锋更让他感到寒意。这位权倾朝野的国舅爷,胃口恐怕远不止一面宝镜那么简单。
回到商行,张三立刻召见了老周和石头。
“堡垒化,加速!”张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峻,“壕沟再挖深三尺!蒺藜埋三层!望楼加高,配强弩!工坊核心区域,除了我们的人,一只外来的苍蝇也不许飞进去!所有工匠及其家眷,全部迁入商行控制的坊区居住,严加保护!泄露工艺者,杀无赦!”
他的目光扫过老周和石头:“杨国忠的话,你们听到了。这‘璧’我们暂时还护得住,但觊觎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从今天起,‘亮晶晶’工坊,就是长乐商行的命门!也是我们所有人的……鬼门关!”
夜色再次笼罩长安。长乐商行总部和“亮晶晶”工坊灯火通明,如同两座不眠的堡垒。新挖的壕沟在火把映照下宛如狰狞的伤口,新埋的铁蒺藜在泥土中闪烁着寒光。望楼上,镖师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黑暗的每一个角落。
张三独自站在商行二楼的“明瓦”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玻璃上映出他模糊而冷硬的面容。杨国忠贪婪而阴鸷的眼神,仿佛仍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怀璧其罪。
但这块“璧”,他绝不会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