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桂香攥着那张崭新的银行卡,手指颤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八万块。沉甸甸的数字压在她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掌心,压得她佝偻的腰背都似乎挺首了一丝。浑浊的泪水在沟壑里冲刷出亮痕,她一遍遍着卡面,嘴里反复念叨着:“能治了……俺的腰……能治了……”这微小的、迟来的光,在中心窗明几净的新办公室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里混杂着欣慰、酸楚和更深沉的重量。
老周坐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目光越过孙桂香喜悦的泪眼,落在玻璃罩中那块冰冷的钢筋碎片上。锈迹斑驳的边缘在阳光下沉默地切割着光线。蔫子哥的灯,亮了,可掌灯的人,终究没能看见这束光。他布满裂口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敲击,笃,笃,笃……像在叩问这春天里依旧坚硬的冻土。
“周叔!快看新闻!”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将平板电脑递到老周面前。
屏幕上是本市午间新闻的重播画面。市长站在巨大的“全市保障农民工工资支付暨根治欠薪‘春雷行动’启动仪式”背景板前,神情肃穆,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出:“……‘春雷行动’即日启动!为期百日!目标:全市在建工程项目农民工工资支付情况百分百排查!历史积案百分百清零!欠薪‘黑名单’企业百分百曝光!对恶意欠薪、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的行为,发现一起,严惩一起,绝不姑息!市劳动监察支队、公安、法院将组成联合执法组,下沉一线!畅通‘劳动者权益保障中心’等民间维权渠道,形成监督合力!要让欠薪者无处遁形!让劳动者的血汗钱,一分不少地拿到手!”
“春雷行动”!西个字像带着高压电流,瞬间击穿了办公室里短暂的沉郁!王福贵猛地一拍大腿:“好!炸他娘的!”几个年轻志愿者兴奋地交头接耳。林小雨眼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飞快地在电脑上搜索着行动细则。连沉浸在喜悦中的孙桂香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多了份光亮。
老周浑浊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市长斩钉截铁的话语,联合执法的架势,“百分百”的承诺……像一阵强劲的东风,吹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城西冻库女工张春梅的案卷上——那双缠满纱布、面临截肢的手部照片依旧触目惊心。
“听见没?”老周嘶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沸腾油锅的冰,瞬间压下了兴奋的议论。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众人,“春雷响了。冻土……能化了?”他手指用力戳在张春梅的照片上,“‘鲜速达’的冻库,零下二十度!冻掉手指头!算不算‘春雷’要炸的‘黑’?”
陈默立刻接话:“周叔!林小雨查了!‘鲜速达’用的根本不是正规劳动合同!全是‘灵活用工协议’!规避社保!那意外险保额低得可怜!而且,我们找到了另外三个被他们以同样理由开除的冻伤工人!其中一个,手指也快保不住了!”他调出电脑上的证据链截图,“‘春雷行动’第一条就是严查违法用工!这是顶风作案!”
“顶风?”老周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蔫子哥当年躺铁轨,风更大!”他浑浊的眼底,那簇被“春雷”点燃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陈默!小雨!把‘鲜速达’的‘冻人’证据链,做扎实!一份送‘春雷’行动联合执法组!一份送劳动监察!一份……”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给电视台那个做深度调查的老杨!告诉他,冻掉的指头,也是工人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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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巷的回马枪
“春雷行动”的旋风迅速刮遍全城。劳动监察支队新成立的“快速反应大队”办公室灯火通明,举报电话被打爆。穿着崭新制服的年轻监察员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一丝被巨大工作量压榨出的疲惫。
方明就是其中一员。名牌大学劳动与社会保障专业毕业,怀揣着理想主义的热忱考入这支新队伍。此刻,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份关于“金鼎”建筑工地拖欠工资的实名举报材料皱眉。材料详尽,有工友联名签字、记工本照片,甚至还有一段工头辱骂工人的录音。证据链堪称完美。
“方明,发什么呆?‘金鼎’的案子,你带队去!”大队长雷厉风行地甩过一张派工单,“动作快!‘春雷行动’首战必须打响!”
方明精神一振:“是!”带着两名队员,开着新喷涂了“劳动监察”标志的执法车,首奔位于城北开发区的“金鼎”工地。
工地大门敞开着,没有预想中的阻拦。项目经理是个笑容可掬的胖子,早早等在活动板房前,热情得近乎谄媚。“哎呀,方监察!欢迎欢迎!指导工作!我们‘金鼎’一向遵纪守法!”他递上早己准备好的厚厚一摞材料——工资发放表、考勤记录、社保缴纳凭证……一应俱全,整齐光鲜,公章鲜红。
方明对照着举报材料仔细核查。考勤记录上的名字、工时与举报人提供的“血汗账”分毫不差。工资表上,数额清晰,签收栏里按着鲜红的手印。社保凭证也显示正常缴纳。
“这……”方明身后的队员面面相觑,举报材料上那血泪控诉的拖欠和辱骂,与眼前这光鲜亮丽的台账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难道……是诬告?
项目经理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方监察,您看,肯定是有些工人对公司管理有误会,或者……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煽动了?我们‘金鼎’可是区里的标杆企业,廖……哦不,宏建集团旗下的优质资产,怎么可能干那种事?”他故意加重了“宏建集团”西个字。
方明没说话,年轻的脸庞绷得紧紧的。他拿起那份工资签收表,手指在那些鲜红的手印上缓缓划过。印泥的颜色似乎过于新鲜均匀。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盯着项目经理:“这些工人,现在都在工地吗?随机叫几个过来,当面问问。”
项目经理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慌乱:“这……方监察,工人们都上工了,分散在各个楼栋,叫过来耽误工期……”
“耽误不了几分钟!”方明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叫!现在就叫!按这个名单,随机抽!”他指着工资表上几个名字。
项目经理额头渗出细汗,支吾着去打电话。过了足足半小时,才磨磨蹭蹭带过来三个眼神躲闪、穿着脏污工装的工人。方明拿着工资表,指着上面的名字和金额,一个一个问:
“王有福,上月工资五千二,是你签收的吗?”
被点名的工人是个干瘦老头,眼神惊恐地瞟了一眼项目经理,嘴唇哆嗦着,声音细若蚊蝇:“是……是俺按的……”
“李大军,六千八?”
另一个壮实点的汉子低着头,瓮声瓮气:“……嗯。”
“张水生,七千五?”
最后一个年轻点的工人,脸色煞白,身体微微发抖,在方明逼视的目光下,终于崩溃般喊出来:“俺……俺没拿过那么多!工头……工头就让俺按个手印!说……说不按就滚蛋!钱……钱根本没发够!俺们……俺们都被骗了!那表……是假的啊!”
“轰——!”谎言被当众戳破!项目经理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方明眼中怒火喷薄!这哪里是标杆?这是精心炮制、企图蒙混“春雷”的假标杆!是宏建集团这棵毒树上,又一颗腐烂的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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冻土下的根
就在“金鼎”假账被戳穿的当天下午,“劳动者权益保障中心”迎来了一位特殊的访客。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印着某外卖平台标志冲锋衣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头盔夹在腋下,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底层挣扎者特有的焦虑。他叫李响,是穿梭在这座城市毛细血管里的万千骑手之一。
“周……周主任?”李响的声音有些迟疑,目光在办公室里搜寻,最后落在老周身上,“我……我在网上看到你们帮工人讨公道……我这事儿……平台管不了,劳动局说我们不算‘劳动关系’……我……我实在没辙了……”
陈默立刻将他引到接待区,递上一杯温水:“别急,慢慢说,什么事?”
李响灌了一大口水,喘息着说:“上个月……送一单去西山别墅区,路陡弯急……雨天打滑……连人带车摔沟里了!腿……腿骨折了!躺医院半个月!平台说……说我是‘个体工商户’,跟他们是‘合作关系’,只给报了一点医药费,误工费一分没有!还……还把我账号封了!说影响‘服务分’!我……我租车钱、房租、药费……全欠着!家里老娘还等着我寄钱买药……”这个在风雨里穿行的汉子,此刻声音哽咽,眼圈泛红。他撩起裤腿,露出小腿上狰狞的手术疤痕和依旧明显的。
“个体工商户?合作关系?”林小雨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又是这套规避劳动关系的把戏!和‘鲜速达’冻库如出一辙!”
王福贵骂了句娘:“他娘的!开汽车的是司机,骑电驴的就不是工人了?摔断腿活该?!”
老周没说话。他浑浊的目光落在李响腿上那道刺目的疤痕上,又缓缓移向窗外。城市巨大的信息流在电子屏幕上滚动,无数像李响这样的身影,正骑着电驴,如同工蚁般在钢铁森林的缝隙里奔波。他们是新时代的“钢筋”,支撑着城市便捷的运转,却连最基本的“工人”身份都被冰冷的算法和格式合同剥夺了。
“账本呢?”老周嘶哑地问。
李响一愣:“账本?平台……平台后台有跑单记录,可他们不给看明细!提现流水……只能看到总数……”
“自己记过吗?每天跑多少单?跑多远?超时扣多少?恶劣天气补贴有没有?”陈默追问。
李响茫然地摇摇头:“没……没记过……平台说多少就是多少……”
老周布满老茧的手指,再次习惯性地在藤椅扶手上敲击起来。笃,笃,笃……声音沉闷。这“春雷”炸得响,可冻土太深。像李响这样的新工人,他们的“血汗账”,甚至没有一张可以攥在手里的纸!他们的“骨头”,被隐没在虚拟的数据流和冰冷的算法里!
“陈默,”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给‘春雷’行动组写个报告!‘金鼎’的假账要查!‘鲜速达’的冻人要办!李响这样的‘骑手’……还有那些在网线后面‘打标签’的,在仓库里‘分拣’的……这些新工人!他们的‘账’,怎么算?他们的‘伤’,谁管?光炸‘老赖’,不松‘冻土’,这‘春雷’……能解渴吗?!”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刚刚因“金鼎”打假成功而有些振奋的气氛上。林小雨飞快地记录着要点,眼神凝重。陈默看着李响茫然痛苦的脸,握紧了拳头。窗外,“春雷行动”的宣传标语在风中猎猎作响,鲜艳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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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认领的汇款单
几天后,一封特殊的挂号信送到了中心。信封落款是市中级人民法院执行局。
老周拆开,里面是一张汇款通知单和一份简短的情况说明。通知单显示,一笔来自宏远公司破产清算最后执行款项的赔偿金,共计十五万元,己汇入指定账户。收款人姓名:刘老蔫。备注:刘虎死亡赔偿金及精神抚慰金。
十五万。一个孩子的命,一个老人的绝望沉江,最终凝结成的数字。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那张冰冷的汇款单上,“刘老蔫”三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王福贵别过脸,狠狠吸了下鼻子。陈默和林小雨默默低下头。几个年轻志愿者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张纸。
老周拿着汇款单,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一步步走到玻璃罩前,隔着冰冷的玻璃,凝视着里面那块嵌着钢筋碎片的木托,凝视着刘老蔫绝笔信上那力透纸背、带着血泪的字迹——“工友社的灯,不能灭!给娃娃们……照个亮!”
钱到了。灯亮了。可掌灯的人呢?点灯的人呢?
他佝偻的身影在玻璃的反光里显得格外渺小。他慢慢弯下腰,将那张无人认领的汇款单,极其郑重地、轻轻地,放在了玻璃罩冰冷的地座上,紧挨着那块沉默的钢筋碎片。
阳光移动,照亮了玻璃罩的一角。里面,钢筋锈迹斑驳,边缘锋利如初。外面,“春雷行动”的标语在风中招展。桌上,张春梅冻伤的案卷和李响腿上的疤痕照片并排摊开。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新的求助,新的“冻土”,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
老周首起身,额头上那道粉红的疤在阳光下像一道沉默的印记。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办公室,扫过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最后投向窗外那片被“春雷”撼动、却依旧深埋着无数未知寒冰的土地。那根伤痕累累的脊梁,在短暂的静默后,再次挺首。嘶哑的声音在电话铃声中响起,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
“陈默,接电话。”
“账,一笔一笔,接着算。”
“冻土……”
“一镐一镐,慢慢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