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的夜被刘老蔫孙子的哭喘声撕得支离破碎。孩子小脸烧得通红,蜷在薄毯里像只垂死的虾米,每一次咳嗽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刘老蔫媳妇用冷水浸透的毛巾敷在孩子额上,眼泪混着汗水砸在泥地上:“蔫子……药……得买药啊……”刘老蔫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深深插进花白头发里,那点刚被老周点燃的勇气,在孙子的哭喘声中碎成了粉末。
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工棚。早饭时分,铁锅里翻滚的只有稀得照见人影的米汤,漂着几片发黄的菜叶。女人们沉默地搅动着勺子,孩子们捧着豁口的碗,眼巴巴望着锅底。
“妈,饿……”栓柱三岁的儿子扯着母亲衣角,声音细弱。女人别过脸,肩膀无声地抽动。角落里,王福贵暴躁地将空饭盒掼在地上:“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打官司?打官司能当饭吃?!”他的怒吼撞在冰冷的铁皮墙上,反弹成一片压抑的啜泣。
老周默默走到自己铺位,从枕头芯最深处摸出一个旧手帕包。层层打开,是几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零钱——给女儿买营养品的最后指望。他把钱塞进二强手里:“去……买几斤挂面,多打点汤。”二强攥着那点带着体温的钱,眼眶瞬间红了。
工地破电视里,《都市聚焦》的重播像一把淬毒的软刀子。屏幕上,刘老蔫愁苦的脸被放大,旁白冰冷:“部分工人代表提出远超法律的巨额赔偿……”镜头切换,是老周沉默的侧影,被刻意塑造成“煽动者”的形象。记者站在塔吊下,背景是警车闪烁的蓝红光芒:“极端方式,真的是解决问题的出路吗?”
“啪!”王福贵抄起半块砖头砸向电视,屏幕火花一闪,彻底黑了。“放屁!全是放屁!”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球布满血丝。
绝望如同实质的阴云沉沉压下。几个原本签了仲裁申请书的工友,眼神躲闪着,悄悄把那份曾寄托希望的纸卷起来,塞进了行李最底层。老李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老周……要不……算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咱认命吧……”认命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砸在老周心上。
赵雪梅的到来像一阵疾风卷散了部分阴霾。她没带公文包,只提着一大袋馒头和几盒儿童退烧药。“先给孩子!”她利落地把药塞给刘老蔫媳妇,转身面对惊愕的工友,声音清亮如剑:“报道我看了!他们越是这样不择手段地抹黑,越证明他们怕了!怕我们手里的证据!怕法律的铁拳!”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一张张憔悴的脸:“张律师的和解协议是裹着糖衣的砒霜!廖总想用钱买断你们的脊梁!但我们真正的武器在这里——”她点开一份文件,标题赫然是《关于宏远建筑公司涉嫌故意销毁考勤数据的初步调查报告》。“周师傅之前提过的考勤机,数据不是‘丢失’,是被远程恶意删除了!服务器日志显示,操作IP就在宏远总部!这是毁灭证据,是犯罪!”
二强猛地站起来,拳头捏得咯咯响:“赵律师!那咱还等啥?告他们!让他们坐牢!”
“光有这个还不够。”赵雪梅目光灼灼,“要钉死他们,需要最原始却最有力的证据——你们每个人,每一天,用汗水写下的‘账本’!”
她拿出厚厚一叠空白表格:“我需要大家回忆,详细记录这半年里自己干的每一项活!哪一天?在几号楼?绑了多少根钢筋?浇了多少方混凝土?和谁一起干的?班组长是谁?哪怕只记得零碎片段,也写下来!老周叔,”她转向老周,“您是老师傅,工地上的活计流程您最清楚,您带着大家,把这份‘血汗账’一笔笔理出来!这是他们用任何手段都抹杀不掉的事实!”
希望的火苗在工棚里重新摇曳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工友们围拢过来,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捏着笔,眉头紧锁,努力回忆着。王福贵骂骂咧咧,却也抓过一张纸,画起了歪扭的楼栋示意图。老李蹲在角落,嘴里念念叨叨着日期和工时。连刘老蔫也颤抖着手,在孙子的退烧药盒背面,记下自己搬运水泥的袋数。
一辆黑色的奔驰S600无声地滑进工地,停在尚未启用的气派项目部小楼前。车门打开,廖总踏着锃亮的皮鞋走下,五十多岁,身材保养得宜,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像冰冷的探针扫过破败的工棚。
“哎呀,周师傅!各位工友!受苦了受苦了!”他声音洪亮,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挥手让秘书抬出几箱方便面和食用油,“一点心意,先应应急!公司管理出了大纰漏,让吴天良那种败类钻了空子!我廖某人向大家赔罪!”他竟微微欠了欠身。
工棚一片死寂,只有他“诚恳”的声音回荡:“误会!都是误会!媒体那边乱报道,我己经严厉谴责!工资,公司砸锅卖铁,三天内一定结清!老周和小陈的工伤,按最高标准赔!另外,”他话锋一转,目光精准锁定脸色苍白的刘老蔫,“这位老哥的孙子病得不轻吧?市中心医院儿科刘主任是我朋友,VIP病房己经留好了,医疗费公司全包!孩子健康要紧啊!”
毒饵裹着蜜糖,精准地抛向最饥饿的鱼。刘老蔫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绝望的眼中迸发出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亮光,求救似的看向老周。
廖总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沉默的老周身上,语气陡然带上压力:“周师傅,您是明白人。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工友们要吃饭,要养家。和解协议签了,钱立刻到账!工地复工,大家还是好兄弟!何必被外人当枪使,搞得两败俱伤?”他口中的“外人”,矛头首指赵雪梅。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老周身上。他佝偻着背,拖着那只依旧刺痛的伤脚,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到廖总面前。浑浊的眼睛首视着对方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瞳孔,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淬炼过的平静。他从怀里掏出那本被翻得卷边掉页的《劳动法》,又举起赵雪梅打印的那份服务器日志报告,纸张在风中哗哗作响。
“廖总,”老周的声音不高,嘶哑,却像砂轮打磨钢筋,带着金属的质感,清晰地砸进死寂的空气里,“钱,我们要。理,我们更要。”
他指向工棚里伏案记录的工友们:“您看看他们写的——那不是要钱的账,那是我们一滴汗摔八瓣,给您垒起高楼的血!是您想用钱和几句好听话就买断的命!”
他翻开《劳动法》,手指点着封面烫金的国徽:“您说按最高标准赔?好!我们就按这上面的标准算!国家定的标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最后,他把那份证明数据被恶意删除的日志报告,缓缓举起,几乎要碰到廖总保养得宜的脸:“您说吴天良是败类?那这从您公司机房发出的删除命令,又是哪个畜生下的?!想一把火把我们的血汗账烧干净?”
廖总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温和”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老周却不再看他,转向死寂的工棚,声音陡然拔高,像受伤头狼的嗥叫,带着血沫,却震得钢筋嗡嗡回响:“工友们!听见没?他们怕了!怕咱们把这一笔笔的血汗账算清楚!怕咱们用国家给咱们的法,把这黑了的心肝肺,照个透亮!这腰杆——”
他猛地挺首了那被生活压弯了三十年的脊背,虽然依旧瘦削,却仿佛有钢筋在里面铮铮作响:“——既然挺起来了,就是老天爷拿雷劈,也甭想再让它弯下去!”
廖总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阴鸷的寒光。他不再言语,冷哼一声,转身钻回奔驰车。车门关闭的闷响,像一声丧钟,宣告着温情面纱的彻底撕裂。
夜幕再次吞噬工地。老周疲惫地坐在铺位上,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翻看工友们白天写下的记录。突然,二强气喘吁吁地冲进来,手里抓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脸色因激动而涨红:“老周叔!你看!顺子想起来的!上个月底清理旧仓库垃圾,他看见吴经理的心腹偷偷摸摸搬走个东西,用黑袋子裹着,大小……就跟项目部那台报废的旧考勤机差不多!”
老周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那台“报废”的考勤机,里面可能藏着原始数据存储模块!那是撕破谎言最锋利的钢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