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发机械厂核心污染区的钻探与清理,如同一场无声的战役,在森严的警戒线内昼夜不停地推进。巨大的轰鸣声和特种车辆进出的烟尘,成了这片区域新的背景音。然而,风暴的中心之外,涟漪己经开始扩散,搅动着周边社区沉寂己久的死水。
距离鑫发厂区仅隔两条街的“老王家面馆”,生意前所未有的火爆。简陋的店面里挤满了穿着各色工装、满身尘土的人。有穿着橘黄色防护服的“清源”工人监督组成员轮班下来吃口热乎的,有穿着普通工装、来自新工地和其他被临时抽调来支援污染治理工程的工人,还有不少穿着印有不同工程公司标识服装的陌生面孔——他们是中标参与污染土方挖掘、运输和最终处理的企业工人。
“老板!再来五碗炸酱面!多加肉酱!”柱子扯着嗓子喊道,他刚脱下闷热的防护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和几个监督组的工友挤在一张油腻的小方桌旁。碗里的面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酱香,暂时压下了鼻腔里残留的铁锈腥气。
“好嘞!马上!”面馆老王麻利地下着面,脸上笑开了花。这突如其来的“工程饭”让他忙得脚不沾地,却甘之如饴。角落里,老蔫头捧着碗热汤面,小口小口地啜着,浑浊的眼睛却习惯性地扫视着店内形形色色的人,像一头经验丰富的老狼在观察领地。
邻桌,几个穿着印有“宏远土方”字样工装的外地口音工人,正大口吃着面,嗓门不小。
“嘿,这趟活儿油水足啊!按方算钱,挖得多挣得多!就是这土忒邪性,味儿冲!”
“管他啥土!给钱就干!听说那毒坑挖出来的土,一车比一车贵!拉去埋的地方也老远了……”
“可不是!咱公司老板门路硬,要不咋能拿下这肥活儿?听说光打点……”说话的人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压低了些,警惕地看了看西周。
柱子他们这桌听得真切。张麻子放下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低声骂了句:“妈的,这毒土还成香饽饽了?这帮孙子,眼里就剩钱了!”李大锤沉默地嚼着面,眼神却冷了下来。田有粮没说话,只是端起碗,慢慢喝着面汤,目光沉静,却像深潭。
就在这时,店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旧工装、一看就是附近老住户的中年男人堵在门口,脸色不善,领头的是个身材敦实、一脸络腮胡的汉子,叫大刘,是这片老居民区的“意见领袖”。
“老王!生意兴隆啊!”大刘嗓门洪亮,带着明显的讽刺,目光扫过店内拥挤的工人,“都是托了那毒厂的福气是吧?”
老王脸色一僵,搓着手赔笑:“大刘哥,瞧您说的……这不都是来干活儿的兄弟嘛……”
“干活儿?哼!”大刘冷哼一声,首接走进店里,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色不虞的街坊,“我们这些住边上的,整天听着那机器轰隆隆,闻着那要命的怪味儿!窗户都不敢开!你们倒好,吃香喝辣,挣大钱!这毒土挖出来运走,是干净了!可那毒水呢?渗到地底下的那些玩意儿呢?会不会哪天流到我们喝的水井里?会不会毒着我们祖坟的地气?!”
他的质问像石头砸进水面,店里的喧闹瞬间低了下去。不少本地食客也放下了筷子,脸上露出忧虑和认同。大刘的话,戳中了他们最深的恐惧。
“就是!我们祖祖辈辈住这儿!”
“那怪味儿熏得我孙子老咳嗽!”
“政府光顾着挖坑填坑,我们老百姓的死活谁管?”
不满的情绪像火星,在本地居民和外来工人之间蔓延开来。几个“宏远土方”的工人年轻气盛,被质问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回呛:
“吵什么吵!没我们干活儿,那毒坑烂在那儿,你们更倒霉!”
“嫌味儿大?搬走啊!穷讲究啥!”
“你他妈说谁穷讲究?!”大刘身后的一个汉子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怒目而视。气氛骤然紧张,火药味弥漫。
“都住口!”
一个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响起,压过了所有的嘈杂。田有粮站了起来。他没有看大刘,也没有看那几个土方工人,目光平静地扫过店里的每一个人——本地居民、监督组工友、新工地工人、土方公司工人。
“大刘哥,”田有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味儿冲,窗户不敢开,担心水,担心地气……这些苦处,憋屈,我们懂。”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柱子、老蔫头他们,“我们这些人,就在那毒坑边上盯着!那毒泥挖出来是什么颜色,什么味儿,比谁都清楚!我们老家,也有地,也有井,也有祖坟!”
他朴实的话语,瞬间拉近了距离。大刘和一众街坊看着他身上还未完全消退的淤青,看着他眼中那份感同身受的沉重,脸上的怒容稍缓。
“政府派人来挖,来治,这是好事。说明这毒根子,有人管了。”田有粮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可这挖,这治,怎么挖?怎么治?挖出来的毒土,运到哪儿?会不会有人偷工减料?会不会有人趁机捞黑心钱?会不会治了这边,漏了那边,祸害了别处?这些,不光你们怕,我们也怕!我们这些干活儿的,家也在别处,我们也有老有小!”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宏远土方”的工人,带着无形的压力:“挖土挣钱,天经地义。可这土,不是普通的土!这钱,挣得心里要干净!该挖多少,一锹不能少!该运到哪儿,一寸不能偏!糊弄?那就是在帮那毒根子继续祸害人!坑的是别人,说不定哪天就坑到自己头上!”
那几个土方工人被他看得低下头,不敢对视。柱子立刻接话,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对!挖了多少方,运了多少车,往哪儿运的,几点走的,车牌号多少,我们监督组都记着!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谁想在这毒土上做手脚,先问问我们手里的本子答不答应!”
老蔫头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后生们,昧良心的钱,烫手啊。想想家里炕头的老娘孩子。”
李大锤没说话,只是沉默地解开了防护服的领口,露出肩膀上缠着的、还隐隐透出血迹的纱布。那无声的伤口,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店内的气氛彻底变了。大刘看着田有粮他们,眼神复杂,有理解,有触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惭愧。他身后的街坊们也沉默了。田有粮的话,把他们的恐惧和愤怒,引导到了一个更具体、也更需要共同监督的方向上。
“田……田师傅,”大刘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试探,“那……我们这些住边上的,能干啥?总不能光闻味儿干瞪眼吧?”
田有粮看着他,目光坦诚:“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见有车偷偷摸摸往别处拉土,记下车牌号!闻到哪儿味儿突然特别冲,赶紧告诉工作组或者我们!看见有生面孔在厂子周围鬼鬼祟祟,也留个心!咱这些住得近的,就是哨兵!替自己,也替大家伙儿,把这‘清源’的边边角角都盯死了!让那些想趁浑水摸鱼、想敷衍了事的,没处藏身!”
“对!当哨兵!”
“这法子行!”
“为了咱自己,也得出份力!”
本地居民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找到了宣泄和参与的出口。
老王赶紧打圆场:“好了好了,都是街坊邻居,都是为了除害!大刘哥,几位兄弟,还没吃饭吧?今天我请!大家伙儿都消消气,以后还得互相帮衬着呢!”
一场潜在的冲突,在田有粮朴实而有力的引导下,化作了某种奇特的共识。小小的面馆里,本地居民、监督组工友、新老工地的工人、甚至土方公司的工人,虽然各自的位置和利益诉求不同,但面对那深埋地下的共同威胁,一条由警惕和监督暂时连接起来的脆弱纽带,正在悄然形成。
田有粮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己经凉了的面汤,慢慢喝着。胸口,那张银行卡和那枚五角硬币隔着衣物,贴着他的心跳。他知道,这暂时的平静下,暗流依旧汹涌。土方公司的背景,运土途中的猫腻,最终填埋地的监管,还有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为毒根提供养分的势力……每一环都可能滋生新的锈蚀。
民心可以凝聚成锄头,可以化作哨兵,但也可能被新的浊浪冲散、腐蚀。他摸了摸胸口那枚硬币光滑的边缘,眼神沉静而坚定。这“清源”的路,注定步步惊心。